南國正清秋

薛淺

子時已過，芳春殿內仍燈火通明，慕江寒閱罷奏折，萬分疲憊地扶額，眉頭緊皺起來。許是想得太過入神，直到婁明鈺走近他才察覺，苦笑著依偎在她懷里，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蘭香，覺得有些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慕江寒才低聲道：“明鈺，陪安兒去牧州好不好？”婁明鈺身子一僵，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明明有許多話想說，最后卻只回了一聲“好”。慕江寒聽出她聲音中的哽咽，淚漸漸模糊了雙眼。

記得初時，他厭極了婁明鈺。父皇因沉迷于修仙悟道而致宦官專權，母后為了保護他，將他藏在祁家。16歲那年，他終于奪回帝位，卻為了得到婁相扶持而立其獨女為后。雖知不該遷怒于她，可他仍極少去她的宮中。

待曉得她的好，是在兩年后的除夕家宴。那夜，祁流霜身著一襲緋紅長裙，坐在偏遠的角落里，偷吃祁溪橋案上的桃花酥，覺察到慕江寒在瞧她，忙討好地端起酒杯，滿臉笑意地用口型說：“二哥，愿盛世清平。”

慕江寒強掩下心中的失落，對她寵溺一笑，飲盡杯中清酒。等到宮宴散了，他已不知喝了多少，臉上泛著潮紅，踉踉蹌蹌地起身，未走兩步便倒在道旁上。婁明鈺扶起慕江寒，攙他回到寢宮。她本想將他放到榻上便離開，誰料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萬分委屈道：“霜兒，我早就不是你二哥了。”

婁明鈺靜靜地聽他說些醉話，直到他睡熟了，才敢將頭倚在他的胸前，臉上明明在笑，淚卻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哪怕早知他喜歡祁流霜，可親耳聽到時還是這么難過。

細碎的晨光透過窗欞灑進內室，穿好龍袍的慕江寒站在榻前，看著和衣假寐的婁明鈺，眉頭緊皺。聽到門外的小太監來催，他冷聲對婁明鈺道：“昨夜之事，你若敢同婁相亂講，休怪朕不念夫妻情分。”

“陛下昨夜不曾說過什么。”婁明鈺見裝不下去，只好啞聲地回了一句。慕江寒足足盯了她半刻鐘，才轉身去上朝。婁明鈺睜眼坐起，細細撫著滾皺的衣衫，直到將眼里的濕意都逼回去才起身離開。

慕江寒自是不信她，暗中命親信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每日回稟。她的日子過得很是簡單，除去打理后宮事務，余下的時間都在謄抄佛經。“娘娘不過祈求國泰民安，還有……陛下龍體安康。”慕江寒正在批閱奏折的手微頓，想起那日的刻薄，有些愧疚。

春社過后，慕江寒頒布新令，自此官員錄用皆須經過科考，凡有才學者，縱使寒門子弟亦可入仕。士族自是不愿被寒門分羹，在朝堂上多有為難。新令才推行不到兩個月，祁溪橋便被抓進了大理寺。

“大哥是被人算計的，求陛下饒他一命。”祁流霜跪在慕江寒面前，聲淚俱下。祁溪橋所犯乃是死罪，強闖民宅欲行不軌之事，人家姑娘不從，竟將姑娘推進井中淹死了。士族子弟平日飛揚跋扈，百姓苦不堪言，故此民怨沸騰。

“二哥，難道你連我也不信了嗎？”祁流霜顫著手想去牽他的衣角，卻被他躲開了。他沉聲道：“我早就不是你的二哥了。”祁流霜只好不停地磕頭，他瞧著她滲血的額頭，雙手緊攥成拳，轉身離開。

夜風透著徹骨的寒意，閑晃了幾個時辰的慕江寒發現竟走到了婁明鈺的寢宮前。婁明鈺見到站在門口的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想到祁溪橋的事，忙將他帶了進來。他順著墻縮到角落里，摸了摸臉頰，發現上面竟全是淚。

“我知道他是被人算計的，可我沒退路了。”慕江寒低著頭，聲音輕得仿佛呢喃。他自幼便與祁溪橋相識，自是知道他的為人，不過是那些士族在逼他罷了。他見過士族子弟為禍鄉里，可想動其根基又談何容易？此事士族并未留下半點把柄，他若偏袒祁溪橋，豈不寒了百姓的心？頒布的新令只怕也成了一紙空文。

“你說，世間怎會有我這般心狠手辣之人？”慕江寒目光茫然地看著婁明鈺，似是被拋棄的稚子。婁明鈺慢慢蹲在他的身旁，試著將他摟在懷里，他終于號啕大哭，說：“從來不曾有人問過朕，是否想當帝王。”

祁溪橋被斬那日，慕江寒倚在窗前，看著院中抽芽的新柳，憶起年少時光。那是個風和日暖的午后，他在溫習功課，而祁溪橋趴在桌上打盹兒，院中的祁流霜拿折柳當鞭子耍，見他看過去，壞笑著湊到窗邊，問：“不如我們去騎馬？”慕江寒當即應下。兩人正要出門，祁溪橋猛然醒了，忙竄出來，跟在他們身后。

清晏城郊，慕江寒笨拙地拉著馬韁，幾次想爬上馬背卻都摔了下來。祁溪橋笑得捧腹，一臉嫌棄地將他扶上了馬。自他懂事以來，祁國公便待他極為嚴苛，所見所學都是如何當好帝王。那日的縱情馳騁，是他一生中最為暢快的時光。

歸府后，祁國公震怒，罰他們跪在庭院思過。“若不是耽誤了我這弟弟，爹才懶得罰我。”祁溪橋懶散地跪在地上，語氣里滿是諷刺。祁流霜放下為遮陽而偷折的芭蕉葉，拎起他的耳朵，佯怒道：“不許你這么說二哥。”

“爹偏心也就罷了，你怎么也這樣。”祁溪橋苦著臉瞥了眼祁流霜，倒也沒再說什么。后來隨著年紀漸長，慕江寒才恍悟，祁溪橋的放浪形骸不過是對祁國公偏寵的抗議罷了。而他虧欠祁溪橋的，好像永遠都還不了了。

數年來，他致力于推行新令，卻所獲甚微。縱使欽點寒門子弟入仕，奈何朝中群臣阻撓，也不過多予了些閑職。那年，他斬殺祁溪橋，與祁流霜決裂，逼得祁國公謀反，連半分情面都未留，可如今看來，好像都成了無謂的犧牲。

“朕是不是錯了？”慕江寒依偎在婁明鈺的懷里，語氣中滿是感傷。這些年，不知有多少大臣想將女兒送進宮，而他一心想娶平民之女以扶持寒門，雙方都不肯妥協，所以最后寂寂深宮中能陪他的依舊只有婁明鈺。

“陛下是為了百姓。”她一直伴他左右，將他的所有付出看在眼里，早已記不清他有多少次批閱奏折直至天明。哪怕他常與群臣不歡而散，卻依舊為了新令而努力。他登基之時，慕國就已衰微，豈是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

次日，天還未亮，婁明鈺便攜慕佑安逃往牧州，慕佑安死死拽著慕江寒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手。慕江寒蹲在他的面前，柔聲哄道：“安兒乖，父皇很快就去接你們。”婁明鈺的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狠心掰開慕佑安的手，抱走了他。

慕江寒看著馬車漸行漸遠，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再也不能去接他們了。殷國率軍攻打慕國，已連破四城，只怕過不了幾個月，他就要成為亡國之君了。就連婁明鈺都不能陪著他了，他當真成了孤家寡人。

清晏城破的那日，慕江寒端坐在龍案前，伴著殿外斷斷續續的哭聲，將積壓已久的奏折批閱好后，點燃了芳春殿。他平躺在榻上，細細瞧著殿內的每一處，最后緩緩笑了起來，笑得無比凄涼。他一直都想當個好皇帝，卻回天乏術，如今以身殉國，也算保全了慕國最后的體面。

煙雨迷蒙的牧州庭院里，慕佑安坐在窗前溫書，婁明鈺瞧著他的側臉，不由想起她與慕江寒的初遇。那夜煙花漫天，整個祁府都沉浸在過節的喜悅中，祁家兩兄妹正在院里瘋鬧，而他坐在窗邊讀著史書。

待到歡笑聲漸悄，他才偷偷瞥了眼夜空，看到站在桃花樹下的婁明鈺，略帶羞澀地笑了笑。父親平日對她管教甚嚴，她總是很抗拒，而在那一刻，她竟覺得自己或許可以成為賢良的皇后，只要能永遠陪著那個孤寂的少年。

后來，她真的站在他的身旁，哪怕不曾活得似祁流霜那般恣意，可她還是很開心，可惜到底沒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