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雷諾(Pierre Rainero)
卡地亞形象風格及傳承總監,執掌卡地亞歷史傳承部門(Heritage Department),主管持續壯大的卡地亞典藏,是國際博物館與文化機構關于卡地亞展覽的主要聯絡人
巴爾扎克說:「風格是散文中的詩意,是一種無法通過理性思考來闡明的表達方式。」
當被問及「如何定義卡地亞風格」這類微妙的問題時,我們可能首先這樣回答:卡地亞風格是一種「語言」。
這種「語言」令卡地亞經受住時間的考驗— 擺脫時間的束縛,把握時代的風骨。以不斷豐富的詞匯和完善的語法發展進化,始終契合所處的時代與生活方式,傳遞著其創始者所堅信的珠寶能夠且必須具備藝術性的愿景。
語言,作為人類最初的發明,無疑是構建起一切文明的基礎。而傳遞思想與情感的需求則催生了另一發明— 文字。有趣的是,最早的文字是表意符號,即圖畫或是雕刻的圖像,簡言之,這種文字是一種畫出來或者雕刻出來的語言。隨著字母的發明,這種文字進一步完善,但其本質并未改變,這一本質也是這里我們所關注的,即面向不同情志、文化、成長背景的人們講述他們都能聽懂的故事的能力。
當被問及「如何定義卡地亞風格」這類微妙的問題時,我們可能首先這樣回答:卡地亞風格是一種語言。我們并非在此貿然將二者進行類比,不過在我們看來,語言作為一種發明,其精髓與卡地亞風格所承載的意義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珠寶,則是風格物質化的完美體現。卡地亞風格是一種語言,以不斷豐富的詞匯和完善的語法發展進化,始終契合所處時代與生活方式。卡地亞風格是一種鮮活的語言,傳遞著其創始者堅信珠寶能夠且必須具備藝術性的愿景。
在這里有必要回顧一下卡地亞風格誕生的背景。十九世紀末,在應用美術領域出現了一種罕見的現象— 哲學家稱之為「客觀標準的改變」。在此之前,一個品牌的聲望,基于對彼時權威性的審美及工藝規則的精準運用。美麗的器物依靠清晰斷代來引人注目。人們按部就班地談論著文藝復興風格、路易十四或路易十五風格,新古典主義或是帝國風格。卡地亞早期的庫存記錄顯示,當年的大量珠寶、器物風格呼應了當時的時代品味,卡地亞提供傳統的鉆石珠寶。彼時,以文藝復興為靈感的作品當屬經典,隨后到來的是路易十六風格(即新古典主義風格,十八世紀興起于法國,源于對巴洛克和洛可可藝術的反動,以重振古希臘、古羅馬的藝術為信念),這也是歐仁妮王后(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的妻子)鐘愛的風格。
工業革命于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一八五二年~一八七〇年)蓬勃發展,并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期(一八七〇年~一九四〇年)依舊保持強勁勢頭,這為上述局面帶來重大的轉變。大西洋兩岸的金融家與實業家們組成的新富階層與傳統貴族階層分庭抗禮。這一時期人們對創新狂熱崇拜、對速度近乎癡迷地追求,進步的新信仰產生,對傳統的深切尊重以及對新事物的好奇疊加在一起。工業革命的新成果將成千上萬的參觀者吸引到世界博覽會,巴黎成為光明之城。服裝設計大師沃斯(Charles Frederick Worth)在他的新作品上印上了自己的名字。巴黎和平街的街頭熙來攘往,行人皆是潛在客戶。一八九九年,路易·卡地亞建議父親將精品店從意大利大道遷至法式精品新地標— 和平街。這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時刻標志著卡地亞已成長為羽翼豐滿的創作者。
當年輕的路易·卡地亞開始協助其父阿爾弗萊德·卡地亞打理家族生意時,卡地亞正處于興旺發展的階段— 獲得了一眾優雅時髦客戶的青睞。作為創立于一八四七年的家族企業,此時的卡地亞聲譽已牢固確立,更得到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卡地亞,皇帝的珠寶商,珠寶商的皇帝」的贊譽。然而,這僅僅是其輝煌的開端— 自此,卡地亞從一家巴黎珠寶商向世界級珠寶與鐘表帝國轉變。創意部門的設立成為卡地亞獨特風格的有力支撐,敢為人先的精神成就了許多非凡而恰如其分的創意,這正是卡地亞鑄就輝煌成就的基石。
路易·卡地亞擁有與生俱來的好奇心與激情。作為一個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知名收藏家,他的藏品以十八世紀家具和器物臻品為主。他充滿魅力,有著準確的藝術判斷力、細膩的感受力以及極為敏銳的觀察力。當競爭者們紛紛投身于新藝術浪潮時,路易·卡地亞卻不隨波逐流,選擇另辟蹊徑來觀照這種風尚,即運用各種別致的花卉紋樣、建筑裝飾元素、卷葉飾、花環式樣以及水滴圖案來重新詮釋新古典主義、文藝復興以及法國十八世紀的傳統風格,從而為新藝術運動開創別樣風貌。在確保制作成型的同時,體量與線條的精準比例亦是卡地亞的執著追求。盡管路易·卡地亞本人不繪制設計圖,但他卻懂得以最恰當的方式來激發合作者們的好奇心。二十世紀初的卡地亞設計師們一般都受過花邊和鐵藝紋樣的繪圖訓練,或受到過這些工藝的影響。這樣嚴苛的求賢標準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繪制精細巧妙的設計圖紙尤其需要經行家之手,也只有他們有能力將裝飾線條與結構相結合,精準運用弧線、反轉弧線、花紋和漩渦紋等視覺語言,在線條的平衡感與圖案的表現力之間取舍自如。
獨特創意理念能否蓬勃踐行,作品使用材質的內在屬性極為重要。在路易·卡地亞創立自己風格的階段,就已將鉑金這一材質引入珠寶鑲嵌底托的制作中。一九二七年,路易·卡地亞在《國際珠寶》(International Jewelery)中這樣提道:「如果把自古以來為大家所熟悉的厚重金、銀底托和結飾比作珠寶的鎧甲,那么由卡地亞全新引入珠寶創作的鉑金,則如同為珠寶換上了細膩輕盈的刺繡,引發了一場革命。」
鉑金的材質比金更加牢固,比銀更加閃耀,但其加工工藝要更加復雜。新材料的使用帶來了一系列諸如生產工具、鑄造工藝以及鑲嵌技術的革新,使得珠寶底托變得前所未有的輕靈纖巧。鉑金因其堅固性,可以用來制作非常精巧的鉸接結構,給珠寶帶來一種極為自然的視覺效果,利于線條與弧線的塑造,推動圖案的創新,從而引領了珠寶創作的發展。鉑金材質的使用,令寶石從此擺脫了突兀的銀質底托的束縛,更好地融入珠寶整體。珠寶美學與工藝因為鉑金的引入得以被重新審視,并催生了種種前所未有的精妙組合,鉆石與珍珠由此光華畢現,錦繡絕倫。
如果說花環風格奠定了卡地亞卓爾不群的身份基礎,那么二十世紀最初的幾年,則為卡地亞形成自己的未來藝術視野提供了可能。當立體主義和德國表現主義運動嶄露頭角、抽象主義風格在應用藝術領域大行其道之時,和平街卡地亞珠寶工坊的設計師們亦在大膽嘗試創作幾何造型珠寶。早在花環風格勢頭正盛的一九〇四年,卡地亞就已經創作出一系列采用抽象幾何造型、鉆石和寶石材質制作的胸針作品,其間絲毫不見具象痕跡,構成了卡地亞「現代風格」。而這種「現代風格」正是二十年之后即將到來的裝飾藝術浪潮之預兆,昭示著未來已來。卡地亞檔案資料印證了這種深受后世推崇的風格在創作中的張弛有度,由此闡明了卡地亞風格的另一條箴言:對簡約與創新的得體拿捏。這種「多一分則太過」的理念令卡地亞擺脫過度繁冗的細節和裝飾(繁冗的細節和裝飾可能恰恰會干擾、甚至破壞珠寶的美感),牢牢把握住作品的精華所在。
仔細檢視和平街的檔案和路易·卡地亞為設計師們提供的藏書,就會發現卡地亞珠寶的創作中蘊含的強烈的人文好奇心以及巨大的思想包容性。這種包容性同樣體現在卡地亞自二十世紀之初開啟的另一重要業務— 制表領域之中。比如,卡地亞創作了完美融合美學價值與功能價值的現代腕表。隨著卡地亞在倫敦和紐約精品店先后于一九〇二年和一九〇九年落成,卡地亞兄弟開始了征服世界的旅程。書籍激發的好奇心促成的探索之旅,為卡地亞工坊輸送了源源不斷的紋樣與色彩靈感。如今,通過世界各地博物館館長和策展人奉獻的精彩展覽,我們得以一窺卡地亞設計師們靈感來源的深度與廣度。比如,我們發現卡地亞作品的某種大膽配色源于對伊斯蘭陶瓷的細考;而一枚創作于一九二六年的鑲嵌了鉆石、琺瑯和無色水晶的胸針,上面令人著迷的裝飾藝術紋樣,極有可能來源于對一件中國清代瓷器的審度。
自一八九八年起,有許多設計草圖未能通過路易·卡地亞、貞·杜桑及后繼者們的制作許可,沒能最終實現為真正的作品。原因很簡單:盡管這些設計可圈可點,但它們不符合卡地亞風格所特有的和諧比例及造型與體量之間的平衡感。
巴黎和平街是不同文化、美學跨越了時間與邊界相互交融的啟迪之地。卡地亞在紐約的一場展覽圖錄標題格外引人注目:《卡地亞家族印度、波斯、阿拉伯、俄羅斯以及中國珠寶典藏圖錄》(Catalogue of a Collection of Jewels by Messieurs Cartier from the Hindoo, Persian, Arab, Russian and Chinese),它正好印證了自二十世紀初以來,和平街的設計師們涉獵寰宇的好奇心,這一傳統在如今的卡地亞作品中依然得以充分表達。高級珠寶作品呈現出生機勃勃的新美學,靈活地運用對比與線條,探討各大洲與本土文化傳統的多樣性,點化出歷史與當下的豐碩連接— 正如這顆曾屬于羅曼諾夫家族的重量逾一百九十七克拉的傳奇藍寶石,點睛在一件線條縱橫交錯的手鐲上,形成幾何放射效果,動感充盈,光芒萬丈。
這種創作觀念,加之豐富的素材,使得卡地亞珠寶不管選擇何種寶石、何種題材,都以極高的辨識度令人一望而知。這也讓我們不難理解卡地亞在用人方面的審慎,才華橫溢的男女工匠書就了卡地亞風格的史詩。當年路易·卡地亞不僅充分信任手下杰出的設計師們,還將家族品牌的藝術風格決定權交給了貞·杜桑— 雖然日后品牌的發展歷程印證了這個選擇的正確性,但只有當我們回溯歷史,才會意識到路易的選擇在彼時的時代背景下所需要的膽識與勇氣。
卡地亞風格成就了其舉世矚目的輝煌,這種語言令它經受住時間的考驗—擺脫時間的束縛,把握時代的風骨。卡地亞的獨到品味是歷史底蘊與豐富想象力的結晶,這使得卡地亞能夠激活任何一種未來潮流,但絕不隨波逐流。卡地亞風格,如同劇作家或是導演,以獨特的方式向人們傳達著美與真。正如二十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馬塞爾·普魯斯特曾經說過:「風格并不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樣,是一種裝飾;風格更不是一門技藝;風格是一種眼界,如同畫家筆下的色彩,揭示出這個我們可以看見但其他人無法窺探的獨特世界。藝術家給予的愉悅就在于引領我們發現全新的天地乾坤。」(伊萊- 約瑟夫·布瓦對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專訪,《時代》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