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下去

文/胡中惠

宋代的蘇軾曾斷言：“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天下之能事畢矣。”這番話可謂響當當，在當時真可能振聾發聵，今天讀來，則有些大言欺世了。蘇東坡是誠實的人也是有水平的人，不會說言不由衷的話，而且也不是亂說話的人，可是，先不說詩，僅書法繪畫而言，顏真卿的書法藝術堪稱一座高峰，可是后來的米芾、王鐸等也不差什么呀？至于繪畫更是發展迅猛，宋四家，明四家，山水，人物，乃至現代的齊白石、黃賓虹，哪一個不是超越吳道子呢？誠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應門類，一旦在某一時段形成高峰確實難以超越，但總不至于“能事畢矣”——一點戲都沒有吧？

說到詩，在近代，與蘇軾持相近觀點的是魯迅先生。1934年，魯迅先生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道：“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作完。”魯迅先生于舊學有著深厚的積淀，他的說法當然有些道理，中國傳統詩歌在唐代確實形成了高峰，直到今天，喜歡傳統詩歌的人仍然高山仰止。可是說好詩讓唐人都作完了是不是太絕對了？前些日，第四屆中國詩詞大會在央視播出，其中引用的詩詞作品不僅有唐人的，還有宋人的，而且還有當代人的，都很不錯，怎么能說“已被作完”了呢？說如今的傳統詩詞寫作未能達到也不可能達到唐人的高峰，這是事實，但說“已被作完”，似乎失之偏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宋人不行，清人不行，我們不行，但誰敢說我們的后人不能搞出什么花花樣來？

魯迅說這話是有背景的，是朋友夸了先生的傳統詩詞寫作，先生就說自己的詩其實不怎么樣，實不敢當——“來信于我的詩，獎譽太過。其實我于舊詩素無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所謂“作完”說，只是他自謙之余的一絲感覺。文學藝術這玩意，越到后來越難，越到后來越缺少創新的空間，這是當然的。任何門類的人才與作品都呈金字塔狀，塔尖的人數不可能多，大多數甚至絕大多數的創作者都是基座，都是分母，而且隨著時間的前行，嚴酷的淘汰會不斷進行。這就是文學藝術上的“馬太效應”。

誰的話都是參考。權威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能丟掉的是創作上的自信。作家楊大群平時是很謙卑的，可是在寫作的時候，卻總是高揚旗幟：我就是托爾斯泰，我就是高爾基！其實楊老知道，自己永遠也成不了托爾斯泰，就像我們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杜甫、蘇東坡一樣，不過是喜歡而已，用心而已。契訶夫說：“有大狗，也有小狗。所有的狗都應當叫，就讓它們各自用自己的聲音叫好了。”

不敢說誰是“大狗”誰是“小狗”，但一定要“叫”下去，因為我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