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喬榮
【摘 要】美國學者Willam Stokoe于20世紀60年代發表了《手語結構》一文,引發了語言學界對于手語的關注。此后,便展開了關于“手語是不是一種語言的討論”。至今,國內眾多學者對于這一問題的看法被歸納為“兩類六型”i,即就是對手語是一種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言的認同,以及不同側面所反映的語言性質的質疑。筆者認為,手語是不是一種語言取決于我們所持有的語言觀:本文便是通過語言獲得理論、語言的符號性質及語言的思維本質三個層面對手語的語言性質進行“基于特定語言觀念下”的闡釋。
【關鍵詞】手語;語言本能;無聲語言;視覺符號;思維本質
一、手語是一種無聲語言
從兒童語言獲得的過程來看,語言是一種適應環境的自發的用于交際的生存本能。兒童語言最初的表現形式也是多元的:是手勢語、體態語和有聲語言并存的語言形態。而后,有聲語言作為一般兒童的優先選擇逐漸發展成為生活環境中的第一語言,其它的手勢語、體態語無須承擔過多的語言角色。反之,對于聽力缺失的兒童來說,手勢同樣可以作為另外一種語言實現方式,發展成為另一種完備的語言模式:手語。
(一)語言的基本形態
嬰兒來到世界上的第一種語言表現形式是啼哭,以哭聲宣告生命的到來,并在成長階段借以傳遞給親人自身的基本需求。此外,表情和肢體動作是嬰兒的第二種語言表現,用以展現自身不能通過言語行為表現出來的喜惡與索取。之后,夾雜著基本體態語的有聲語言開始出現,幼兒的第三階段的語言逐漸形成:從獨立含糊的音素到單音節詞的出現,再到多音節詞的轉變,慢慢習得這一遠遠超越自身學習能力的語言知識。僅在幾年時間便可以形成契合于自身所處環境的語言模式,以及建立在語言交流基礎之上的學習其它學科和認知世界的能力。因此,語言的基本形態可以通過語言感知和實現的渠道被劃分為有聲語言和無聲語言ii。
(二)語言可以獨立于聲音而存在
根據多模態話語理論,語言感知和產出的方式或渠道不局限于一種形式。聽說模態并不適用于現實生活中喪失“語言”這一普遍交際功能的語言障礙群體:聾人。而“語言的使用和學習必然依賴于一定的物理形式,但不僅限于聲音。通過視覺感知這一物理方式實現的交流,同樣可以表現多種復雜的語義功能和語義關系,以及諸多事件和情境的描述”。iii因此,對于語言的認識并不局限于聲音這一種途徑。
從語言獲得角度分析,兒童本能的語言習得是渴望與外界建立聯系的一種自發行為,在未真正獲得語言這一作為思維載體的交流工具的時候,他們會去探索可以表達自身意愿的方式。回歸到聾人視覺模態下的言語行為,該群體的交流模式是借用手勢符號,恰恰是一種兒童早期有聲語言發展不完備狀態下嘗試的言語形式。因此,手勢符號不僅可以作為簡單交流的語言載體,在沒有“更為優越”的第二種語言模式的替代下,同樣可以發展成一種同有聲語言一樣表情達意,承載復雜思維的語言模式:手語。由此也可以看出,對于聾人群體聲音不再是語言產生的必要充分條件。
(三)手語是區別于有聲語言的無聲語言
當代語言學家、認知心理學家Steven Pinker認為,“語言是人類經過自然選擇形成的一種適應功能,通過不斷再生和優化,語言同手、眼等器官一樣也在進化”。iv相對于發展完備的、為人類大部分群體所公用的、有著相近結構規則的有聲語言,手語則是聽覺能力缺失下本能習得的無聲語言。語言進化論的觀點適用于不同語言使用者基于自身條件的特定選擇,手語和有聲語言,便是基于“手勢”和“聲音”這兩種語言實現方式所生成的語言模式。就其語言內部機制而言,手語和有聲語言存在著語言生成的共性和表現形式的異性,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索緒爾所提出的語言系統中符號的任意性。聲音和意義的匹配完全是約定俗成的結果。對于手語而言,有聲語言的符號形成規則被打破,聲音與意義的雙重關系轉化為手勢和意義的結合。聲音和手勢這兩種語言呈現方式僅僅只是語言得以產出實現言語行為的物理途徑的分化,就其本身的符號性質而言,它們與意義的結合均存在很大的任意性和規約性,由此構成語言這一豐富龐雜的可以在團體內部達成一致共同使用的表意體系。因此,手語和有聲語言是異于語言產出的物理過程所生成的不同類型的符號體系。
二是喬姆斯基的理論先導:洪堡特所提出的語言特性在于有限域的無限應用。從手語和有聲語言的既定認知來看:有聲語言的語言要素主要體現在語音、語匯和語法三方面。音素是最小的語音單位,詞素是最小的語義單位,二者結合形成有限的音義結合的語匯系統,加上有限的語法結構,從而生成無限的句式表達。手語的語言要素相對復雜,語匯系統需要以手型、掌向、運動和位置四大要素為基礎輔助非手動特征(其它身體部位的協同動作和表情特征)構成從而闡釋一定的意義。因此,手語相對于有聲語言的語音要素則轉化為語形的表達,即通過種種手勢而非語音進一步構成語匯材料。此外,手語同樣具備語法特征(手語的表達在語序、時態等諸多方面都表現出成規律的語法特征)。結合手語的語形、語匯和語法三大語言要素,借以手語進行復雜的溝通交流便成為可能。因此,手語和有聲語言同屬于借助語言三大要素無限生成的語言模式,區別于其中語音、語形這一基本要素。
二、手語是一個視覺符號系統
現今我們對語言的認識,大都依照索緒爾對語言的界定: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在自然語言的范疇內,所有的語言都可以被劃歸到一對雙重概念下:能指(表現)和所指(內涵)。對于聾人群體而言,他們不具備聲音這一語言實現和感知的基本條件,其語言符號則轉化為手勢和意義的結合。這種視覺符號同樣具備語言符號的基本性質,因而,手語是視覺模態下的一個符號系統。
(一)語言的符號性質
索緒爾最早提出符號這一概念,并認為語言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特殊的符號系統。在他看來,符號則是一定形式和意義的結合。根據皮爾斯對符號概念的界定:“某種對某人來說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種能力代表某一事物的東西”,v符號是三位一體的,需要對象、關系、性質三個層面共同作用。語言符號在此基礎上被引申為能指、所指和具有一定參考系的符號模式,這一參考系是能指和所指在思維映射下的對應關系。由于思維中的符號形態本身是多元的,可以對應圖形、聲音、文字等諸多形式,這為手語成為一種視覺符號語言提供了可能。
(二)語言符號不限于音與義的結合
符號學的開創者莫里斯從符號學觀點看待語言,認為“一種語言是多情境符號的一個集合(也可代換位‘系統),它們有著對一個解釋者族的成員共同的人際指表,可由這些成員產生,可以某些方式但不以別的方式形成復合符號。或者更簡單地說,一種語言是在結合方式上受到限制的多情境共符號的一個集合”。vi由此可以看出,語言符號的結合方式不是單一的。而莫里斯所指出的,語言作為符號必須具備的兩個條件是“由有機體產生;代替別的指號”vii,表明語言符號也不局限于“聲音”這一種表現形式和意義的結合。對于聾人而言,缺乏聲音這一客觀條件,他們依然可以通過個體產生的手勢和表情動作去代替聲音所承載的所指。
(三)手語是區別于有聲語言的視覺符號系統
手語和有聲語言的產出途徑雖存在顯著差異,但從其符號性質來看,雙方存在偶合:
1.任意性和象似性
任意性被看作是語言的基本特征,而象似性,這一“語言符號在音、形或結構上與其所指之間存在映照性相似的狀況” viii在各個語言體系中也普遍存在。對于語言符號所具有的任意性和象似性應從兩個層面來看:一是二者共同促進語言符號的形成、構筑語言符號系統;二是任何語言符號系統的演變都存在著一條從象似性到任意性的漸進軸。手語這一看似象似性極高的交際符號系統,內部自然也包含著任意性的符號來豐富和完善其語言形式。
2.線性和共時性
有聲語言輸出過程中聲音這一物理途徑決定了它自身語言符號的線性序列特征。但對于手語而言,其表現形式不再借助聲音這一渠道,而是通過視覺呈現,即“一種形義結合的、立體多維度的視覺語言”。手語通過借助手型、位置、運動、方向這四大語素配合非手動特征構成語言符號,其中的多個語素之間是可以互相結合同時生成的,因此手語符號具有共時性特征。但手語符號的共時性特征僅存在于基本語匯構成的層面,如若放在句子結構中進行分析,手語同有聲語言一樣還是在一定的意義序列下生成語言。手語符號的非線性特征正是源于它的視覺性。因此,對手語的符號性質認識也應從兩個方面來看:符號在獨立狀況下產生的非線性特征和在句子層面符合意義表達的線性特征。
3.系統性和能產性
美國資深手語語言學專家Susan Fischer教授認為,“手語可以表達任何抽象的詞語和概念”。ix這表明手語在承載人們交際行為中復雜的表意需求的同時,也可以根據后者不斷衍生、發展新的語匯從而不斷豐富手語語言系統內的符號體系。語言作為一個開放的符號系統,意味著這一系統內部的要素具有一定的能產性,此外,“語言符號的系統性不僅體現在語音、語法、詞匯之間的規律性聯系,而且語音、語法、詞匯本身也自成系統”。x對照手語和有聲語言的幾大要素(語音、語匯、語法),手語將語音這一要素轉變為語形,進一步通過不同手勢的規律性結合來表現語言,同樣表明了手語這一語言符號系統的能產性:通過有限的要素生成無限的表達,且語言符號系統內部的要素自身具備一定的生成能力。
三、手語是一種思維的再現方式
語言可以在自然狀態下生發出不同形態做為適應度最高最有效的交際模式,手語和有聲語言從本質上講,都是語言生成的節段,而后有聲語言的廣泛應用是聽力正常人群自主選擇下的結果。對于聽力缺失的人群,有聲語言不再是他們得以展現思維的方式,手語便成為另一種可能:一種語言形成初期的形態。脫離了可以借助發音器官表現意識形態的“先天條件”,人們依然具有意識和思維,只是對其呈現的方式會發生變化:趨向于一種可以充分發揮主體能動性且達到最高效率的“信息置換模式”。因此,語言本能才是真正促使語言產生、不斷完善的基本條件,客觀因素只會影響其表現形式,而非徹底消除語言、泯滅語言背后思維本質的條件。
那么動物在自然環境中的交際行為是否也是一種思維的再現,對應著其它形式的語言?這個問題暫時沒有定論。動物也許具有思維,其表現形式可以作為團體內部得以感知、共通的“交際模式”,但動物的思維表現方式目前是人類未知的領域。而人類的思維表現形式在可研究的范疇之內,自然可以對其進行相應的探索,予以恰當的“位置”。因此,對語言和思維二者之間關系的探究是為了從語言本質上予以手語相應的肯定,手語作為聾人群體內部溝通交流的思維載體,同樣承擔著語言的本質特性:思維。
四、結語
著名心理學家Terje Basilier說過:“如果我接納了一個人的語言,那么,也就是接納了這個人本身;而如果我拒絕了這個人的語言,也就等于拒絕了這個人”。xi對于手語語言性質的認識,既是對聽力缺失群體間語言的認同,也是對這一群體的尊重。
反觀本文對于手語語言性質的分析,從語言的獲得途徑、語言的符號性質和語言的思維本質的闡釋,以及手語和有聲語言諸多要素的比對,一定程度上綜合了多方面的認知,但依然需要深入。脫離語言本質的討論,就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但是語言的意義往往不局限于自身。超越“手語”語言本體研究之外的社會意義下的探索,亦會形成一個對待手語相對宏觀的了解,更具現實意義。
至今,手語的語言地位,或者說“要不要樹立手語的語言地位”依然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即便手語語言學作為一門語言學下的學科已經確立,聾人群體的生存模式和語言之間的關系依然值得考量。語言的獨立性和個體對于社會環境的依附性所能達到的契合度會是進一步討論手語語言地位的重要話題。而手語的語言地位,也將直接關涉到手語語言性質的可見度。
注釋:
i 張寧生, 李玉影. 評我國近半個世紀關于手語語言性質的討論——為第七屆世界手語大會在中國召開而作[J]. 中州大學學報. 2014(04). 67~69.
ii 將手語看作是“無聲”是不完全準確的,本文提及的無聲語言均表示不以聲音為語言產生和感知的主要途徑。
iii Danny D. Steinberg, Natalia V. Sciarini , An Introduction to Psycholinguistics, 2007, P37.
iv [美]Steven Pinker, 歐陽明亮譯. 語言本能[M]. 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年, 封面.
v 王銘玉. 符號語言學[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5年, 第20頁(引論).
vi 王銘玉. 語言符號學[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5年, 第122-123頁.
vii 同上, 第122頁.
viii 同上, 第371頁.
ix 于松梅, 張寧生. 聾人手語的語言學研究[J]. 中國特殊教育, 2004(09).
x 王銘玉. 語言符號學[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5年, 第34頁.
xi 于松梅, 張寧生. 聾人手語的語言學研究[J], 中國特殊教育, 20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