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暑天皇家冰塊的上貢與賞賜

梁發芾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這是《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中白勝唱的一段。赤日炎炎，如烤如炙，在現代化制冷技術興起以前，人們簡直是“度夏如年”。

不過，就是在沒有制冷技術的古代，烈日炙烤的暑天里，王孫公子們也往往有比搖扇子更愜意涼爽的消暑辦法，那就是使用冬天時儲藏的冰塊。據說唐朝楊國忠的子弟“每至伏中，取大冰使匠琢為山，周圍于宴席間，座客雖酒酣而各有寒色，亦有挾纊者”。明熹宗的奶媽，就是著名的客氏，在宮中每逢夏日，“即大涼棚貯冰無算”。與客氏對食的大太監魏忠賢夏日外出時，甚至以“大車載冰”，真可謂窮奢極欲，暴殄天物。

冬天儲藏冰塊用于夏天消暑，成本極為高昂，一般只有王室才能享受，因為他們可以強迫百姓以服役上貢的形式，無償給皇家采辦、運輸和儲藏冰塊。至少從周朝開始，王朝就有一套采冰、貢冰、藏冰、賜冰的制度，古代典籍對此有不少記載。

《周禮·凌人》中說：“凌人……夏， 頒冰掌事。”《左傳》記載：“食肉之祿，冰皆與焉。大夫命婦，喪浴用冰。祭寒而藏之，獻羔而啟之，公始用之。火出而畢賦。自命夫、命婦，至于老疾，無不受冰。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詩經》有句：“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禮記·月令》中說：“孟冬水始冰，仲冬冰益壯，季冬冰方盛，水澤腹堅，命取冰，冰以入。”

不僅古代典籍中有如此記載，考古發現也證實了周朝冰窖的存在。1976年至1977年間，在陜西鳳翔發現的春秋時期秦國的凌陰遺址，是中國最早的冰窖。而據《滑縣志》和《開封府志》記載，在河南滑縣西南和延津縣西北都有冰井，相傳其為韓襄王藏冰之所。河南新鄭、河北易縣、陜西咸陽等地都曾經發現過戰國時期的冰井。這些考古發現說明，挖井藏冰之舉在春秋戰國時期是很流行的。

按照《詩經》的歌詠，那“鑿冰沖沖”的工作，就是負有給王室貢冰義務的農民在冬天采掘和儲藏冰塊，為統治者來年的消暑未雨綢繆。《左傳》所說的周朝“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凌人掌之”的貢冰制度，就是王室冰塊從采掘、收藏、運輸到管理分配的全過程。按照《周禮》所說，王朝管理藏冰的凌人，有“下士十二人，府二人，史二人，胥八人，徒八十人”，這當然只是管理已經運輸到都城的藏冰的人員，并不包括生產運輸環節的勞力。

周以后，這一套制度大體上一直延續下來，當然，并不一定像《左傳》和《周禮》說得那么規整。據《水經注》載，東漢建安十五年（210年），魏武帝曹操在河南鄴城大興土木，修建了銅雀、金虎和冰井三臺。“北曰冰井臺，亦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室有數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至北朝齊文宣帝高洋當政時，又征發丁匠30多萬人，重新在鄴下修建三臺，“因其舊基而高博之，大起宮室及游豫園”（《北齊書》），將三臺重新命名，改“冰井曰崇光”。

唐代時候，陜西藍田就有專門給皇家貢冰的“冰戶”。歷史記載說，雖然不少地方都向朝廷進貢冰，但都沒有藍田的冰好。藍田的冰不但是冰中上品，而且當地人民可能因為祖祖輩輩貢冰，形成了獨特而高超的采冰技藝。那些精通制冰、采冰的農戶，久而久之就成為給皇家生產貢冰的專業役戶，世世代代負責給皇家提供冰塊。他們的戶籍名稱就叫作“冰戶”，他們的身份永遠不能變更。唐朝上貢的冰塊標準是每塊冰“方三尺，厚一尺五寸”，冰戶要嚴格按照朝廷規定的標準采掘冰塊，不合尺寸是要受到處分的。《全唐文》中就有因為冰戶進貢的冰塊不合規制，而對冰戶和管理者進行處罰的判詞。

宋朝時，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一位管理采冰事務的官員曾上奏說：“近準詔于瓊林苑藏冰一井，校其消釋，多冰井務才十分之二，苑中二井除四分以備消釋，實收三萬八千段，而歲支三萬八千三百，所少才三百。乞于金明池西北岸更置三井，則冰有余用。”由此可知，每年朝廷消耗掉的冰塊數量是非常大的，采冰自然是勞民傷財的重大差役。

明朝時，朝廷也設置管理機構和官員專司御冰管理，京城專門有冰窖藏冰，主要由太監負責管理;還有專門負責采辦貢冰的役戶，如順天府宛平縣的力役項下，編審有內官監冰戶10名。明朝的冰戶要負責給皇朝上貢兩萬多噸冰塊，其冰戶人數大概也不少。在實行“一條鞭法”后，冰戶也不再親自采冰，而是向官府交納銀子作為免役金，由官府拿銀子自行采辦。

明清時貢冰的標準，據研究每塊冰的重量大概是66公斤。此一時期朝廷需要的冰塊數量雖然多有變動，但大致保持在每年20萬塊，也就是2萬多噸的樣子。《大清會典》中記載：“凡納冰，紫禁城內窖五，藏冰二萬五千塊;景山西門外窖六，藏冰五萬四千塊;德勝門外窖三，藏冰二萬六千七百塊……德勝門外土窖二，藏冰四萬塊;正陽門外土窖二，藏冰六萬塊。”窖中所藏之冰，既要求“明凈堅厚”，又要求“以方尺有五寸為塊”。

皇朝冰塊主要用于皇室祭祀、宴飲、頒賜、消暑、保鮮等諸多方面。當然，只有達到某種等級，才有享用“御冰”的特權。

《左傳》記載“大夫命婦，喪浴用冰”，目的是用冰對尸體降溫防腐，卻只能用于大夫和命婦。《禮記》載：“君設大盤，造冰焉。大夫設夷盤，造冰焉。士并瓦盤，無冰。”自天子以下至大夫，有用冰寒尸之特權，比大夫更低的士就沒有這樣的特權了。

春秋時期是這樣規定的，后來不一定這樣嚴整，但這種制度可能一直是有的。達官貴人死去后，也能夠得到賞賜的冰塊以冰鎮尸體，防止其在大熱天腐爛。唐朝就規定，“諸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暑月薨者，給冰”。宋朝也有類似的規定。這些規定體現了國家對貴族和官員的體恤與關懷。

祭祀和喪葬之外，皇家藏冰的最重要用途當然是消暑，包括用冰制造特制食品。但皇家也沒有完全獨享夏天用冰消暑的特權，也會拿出一些冰塊賞賜給貴族和官員，收買他們的忠心。

《左傳》載，“自命夫命婦至于老疾，無不受冰”“夏暑氣盛，王以冰頒賜群臣”，這種儀式叫作“頒冰”，是周代的一件大事，也是周代官員的一項待遇。《夏小正·戴氏傳》云：“頒冰也者，分冰以大夫也。”就是把藏于冰室里的冰拿出來，分發給眾位大夫。《周禮詳解》中也有如是說法：“炎炎而暑，陽氣過盛而無以制之，先王至是而頒冰者所以御暑患也。蓋冰之為物，用之以食，則有以消夫暑之自內生，用之以寒，則有以消夫暑之自外生，夏則頒冰于群臣，凌人掌其事也。”

周朝以后，高級官員在夏天從皇帝那兒得到賜冰成為定制。白居易在得到皇帝賜冰后，專門寫了一篇《謝恩賜冰狀》表示感謝：“今日奉宣旨，賜臣等冰者。伏以頒冰之儀，朝廷盛典，以其非常之物，用表特異之恩……受此殊賜，臣何以堪，欣駭慚惶，若無所措……”幾塊冰就把白居易感動成這樣，說明賜冰的意義還是蠻大的。

宋朝也規定三伏天的時候，給某些官員五日一賜冰：“伏日，（賜）蜜沙冰;重陽，糕，并有酒;三伏日，又五日一賜冰。”宋朝的王欽若、楊億編寫《君臣事跡》，皇帝視察的時候，他們給皇帝獻上正在編寫的書稿，皇帝于是賞冰十匣。宋朝詩人孔武仲《食冰》詩寫道：“休論中使押金盤，荷葉裹來深宮里。”頒賜的冰塊是用荷葉包裹、以金盤托出的。元朝也有賜冰制度，詩人薩都剌在上都（上京）徘徊期間獲得皇帝賜冰，寫下如是詩句：“上京六月涼如水，酒渴天廚更賜冰。”

從歷史記載中看，在赤日炎炎的夏季，朝廷也會給辦公的衙署賞賜冰塊，讓小官員也能得到皇帝的恩澤。如宋朝皇帝曾下詔：“自初伏日賜學士冰一月，每日半擔。”酷暑難耐的時節，宮內輪值士兵也會得到賜冰。清朝時，京城各衙門在暑天享有冰塊降溫的福利待遇。乾隆時規定：“各衙門取用冰，每年五月初一日起，至七月三十日止，各按應用數目，具應文支領。”如遇閏年，另做調整。每日各衙門共分配冰228塊，由工部負責分配和供應。工部印制冰票，分發給各衙門，各衙門憑票支領。大多數衙門只能得到一塊，刑部最多，每天能夠得到20塊冰。

在等級化的秩序中，各種賞賜都是嚴格按照等級進行的，對于“大王樽俎之常品，非小民造次之所致”的極端奢侈品冰塊的恩賜，當然“尊卑異等，頒命有度”。底層官員即使有幸得到賞賜，也定然不會多。宋朝的梅堯臣就寫詩抱怨說：“頭顱汗匝無富貧，雖有頒冰論官職。官高職重冰則多，日永冰消難更得。”

明朝的何景明也在《苦熱行》組詩中說：“五侯堂上冰成山，朝見成山暮成水。”“日午放朝車馬頻，中天風火促飚輪。侯官戚館冰山冷，赤日黃埃渴殺人。”

歷史記載表明，從唐朝開始，夏天時市場上也有出售的冰，但價格昂貴，“長安冰雪至夏月則價等金璧”。宋朝王安石變法時，政府市易務居然打算實行冰塊專賣，壟斷經營，不許百姓賣冰。到了明清，消暑之冰的市場進一步擴大和活躍，如果財力允許，當官的人也是要到市場上自己采購的。于是我們看到，清朝的時候，人們給官員的賄賂中，就有一種叫作“冰敬”，意思是孝敬官老爺消暑用的冰，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冰，而是銀子，就像今天的防暑降溫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