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又到了驕陽似火、暑熱炎炎的盛夏。“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古人描寫夏天的名詩妙句不勝枚舉。
當然,對于酷暑炎熱他們也頗有微詞。初唐詩人蘇颋曰:“煩暑避蒸郁,居閑習高明。”大詩人王維調侃:“長安客舍熱如煮,無個茗糜難御暑。”一個“煮”字寫出了長安的沸熱難耐。宋人張耒也不堪忍受暑熱天氣,寫詩吐槽:“初伏焱炎坐湯釜,長安行人汗沾土。”才到初伏,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人就像坐在滾燙的湯鍋上一樣。最有趣的當屬周麟之的《苦熱行》,詩中有“避暑如避仇”的說法,真是絕妙的比喻,讓人深感無奈的同時又忍俊不禁。
在這赤日如烤的時節,古人都有哪些有趣的消夏方式呢?一起走進他們的清涼世界,感受別樣的夏日韻致。

就避暑的場所來說,當以古代帝王們的避暑之地為最佳。早在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就曾在洞庭西山建造離宮,這里“三面環峰,一門水匯”的地形地貌,造就了“一灣湖作沼,六月暑如秋”“縱有暑光無著處,青山環水水浮空”的清涼環境。到了西漢,王朝的中樞未央宮建有清涼殿,殿內設有多重降溫裝置,以石頭為床,用玉盤盛冰,有宮人執扇,其制冷效果極佳,可謂“中夏含霜,無上清涼”。
唐代則有翠微宮、九成宮、玉華宮等不少供皇室貴胄避暑的離宮別館。“厥地清涼,可以清暑”的翠微宮,是專為年老體邁的唐太宗翻新修葺的避暑之地。唐人劉禹錫《翠微寺有感》詩中說:“朱旗迎夏早,涼軒避暑來。湯餅賜都尉,寒冰頒上才。”這是懷念唐太宗曾經游幸翠微宮避暑之事。
九成宮則建在一片谷地之間。據《九成宮醴泉銘》記載,“炎景流金,無郁蒸之氣,微風徐動,有凄清之涼,信安體之佳所,誠養神之勝地”,足見其為清涼勝境。唐開元六年(718年),王維隨岐王李范前往九成宮避暑。他在《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詩中說:“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林下水聲喧語笑,巖間樹色隱房櫳。”居住在山腰上的九成宮中,卷起簾幔,云霧繚繞,林下清泉中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房屋隱藏在蔥蘢的樹林間,這一番景致絲毫不見暑氣蒸郁。
若是出不得都城,帝王們就選擇在皇宮大內修建涼堂避暑。唐代詩人韓偓曾在皇宮當值,他在《雨后月中玉堂閑坐》詩中描述道:“綠香熨齒冰盤果,清冷侵肌水殿風。”僅僅是水殿之風就如此清涼,居住在其中的感受可想而知。《唐語林》記載,唐玄宗曾建有涼殿,“玄宗起涼席……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座后水激扇車,風獵衣襟”。這座涼殿傍水而建,依靠水流的沖擊推動扇車旋轉,產生強勁的人造風。借助機械裝置,還可以將水送至涼殿屋頂,“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居住在這間“座內含凍”的涼殿里,自然是清涼無比,難怪唐文宗說“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
到了宋代,高級政府機關也開始使用“人工水簾”。《南宋館閣錄》記載:“屋北有井,灌水于屋脊,巡檐而下,如雨溜焉。”在秘書省的建筑屋脊和屋檐上,宋人鋪設水路管道,當盛夏來臨時,利用機械裝置將冰涼的井水引入管道之中,再順著房檐四散而下,通過這種“人工降雨”的方式起到降溫的作用。缺少送風設備是秘書省這套“水冷系統”的不足之處。
南宋皇宮內的避暑措施則更讓人嘆為觀止。周密《武林舊事》記載,在南宋皇帝居所周圍,種有濃蔭蔽日的長松修竹,其間堆疊假山、修建人工瀑布,瀑布下方鑿出十畝水池,里面種滿紅、白蓮花。最絕的是庭院里擺滿了茉莉、素馨、建蘭、朱槿、玉桂、紅蕉等花卉,再用大型風輪鼓風吹來,制造出滿殿清芬的效果。不僅如此,殿內還放置幾十盆冰雪,風吹過時寒氣逼人,以至于覲見皇帝的大臣在三伏天里竟然冷得“體粟戰栗,不可久立”。
清代帝王很不習慣北京的炎夏氣候,因此建造了眾多離宮御苑,承德避暑山莊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避暑山莊因山構室,借助獨特的山地氣候和自然條件,實現了多種避暑效果。山近軒,居萬山深處之高坡,因高得爽;碧靜堂,因地處陰林,得涼靜;玉岑精舍,由于谷風所匯,山澗穿涼。對此,康熙皇帝曾經盛贊:“夏木陰陰蓋溽暑,炎風款款守峰銜。山中無物能解慍,獨有清涼免脫衫。”

盛夏時節,雖是榴火爭艷、晝長人倦,但也“正宜涼亭水閣,圍棋投壺,吟詩度曲,佳賓勸酬,以賞一時之景”(《夢粱錄》)。文人士大夫們往往尋求幽館、芳林、寒泉,于優游閑適、逍遙不羈中,品味別樣的夏日風情。
唐王朝規定,“凡盛暑、雨雪、泥潦,酌免群臣朝參,謂之‘放朝”。開成三年(838年)的夏季格外炎熱,詩人姚合與同僚們趁著放朝之際,游覽曲江。“暑月放朝頻,青槐路絕塵。雨晴江色出,風動草香新。”(《同裴起居厲侍御放朝游曲江》)一路行來,青槐滿眼,雨過天晴的曲江一掃燥熱,清風吹過草地,散發著新鮮的清香,江上景色格外清新。
唐人盛行游宴之風。在炎夏時節前往山清水秀、曲徑通幽的園林別業消暑雅集,深受唐人喜愛與追捧。《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長安富家子……每至暑伏中,各于林亭內植畫柱,以錦綺結為涼棚,設坐具,召長安名妓間坐,遞相延請,為避暑之會。”
夏季里的唐人,以畫柱、錦緞搭成涼棚,里面放置竹床、竹凳等坐具,召集貌美多才的名姝們開避暑“派對”。詩圣杜甫著名的《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就是在這樣的聚會中產生的。
“丈八溝”是建于唐代天寶年間、位于長安南郊的人工渠,也是唐人喜愛游玩的園林勝地。某年夏季,杜甫與貴公子們到此游覽納涼。“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夕陽西下,眾人行舟水上,微風起浪,竹林繁茂,荷花潔凈,正是宴飲納涼的好地方。公子調好冰水,美人除著藕絲,忽然間天氣驟變,風雨驅散炎熱,為盛夏帶來幾許清涼。
“輞川別業”是唐代著名的私家園林,王維曾在此宴客消暑。“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盛夏時節,詩人劃著小船,悠然駛過開闊的湖面,去迎接遠來的貴客,知己好友們圍坐在臨湖亭上,品著酒吟著詩,四面荷花盛放,清風徐來,怎不令人神清氣爽?
前往山林登高避暑,也是唐人夏季流行的風尚。白居易曾作詩說起山林避暑之佳:“何處堪避暑,林間背日樓……從心至百骸,無一不自由。”暢游在山林之間,詩人的身心皆舒爽自在。“深山宜避暑,門戶映嵐光。夏木蔭溪路,晝云埋石床。”詩人孟貫漫步在深山中,在日光的映照之下,山嵐煥發出繚繞的光彩,沿著林木蒼翠濃郁的溪邊小路前行,登高可以近云,身倦可以臥石,當真是優哉游哉。
在山林之中,最為奔放灑脫的恐怕要數詩仙李白了。他在《夏日山中》寫道:“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炎炎夏日,詩人連扇子都懶得搖了,干脆脫光了衣服在山林中祼奔,盡情地擁抱松風,與天地融為一體。就算是在今天,這也是相當前衛之舉。
關于夏季穿衣,宋人也有一則軼事值得說說。南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中記載:“大臣見百官,主賓皆用朝服。時伏暑甚,丞相淮體弱不能勝,至悶絕。”在伏暑天里,身著正式“朝服”的丞相王淮會見百官,結果年老體弱的王淮竟然熱暈了。之后,宋孝宗趕緊下詔書,準許官員們在夏季穿著兩側開衩、較為涼快的便服“衩衣”見丞相。這樣無疑更顯人性化。
夏熱如煮。與唐代宰相楊國忠在廳堂中“琢冰為山”的豪奢舉動相比,風雅的宋人更善于利用自然條件和精巧設計來改善起居環境,尋求日常生活的清涼與舒適。
以司馬光的“獨樂園”為例,園主進行了綜合性的避暑營造。據《獨樂園記》記載:“沼北橫屋六楹,厚其牖茨,以御烈日;開戶東出,南北列軒牖,以延涼颼;前后多植美竹,為消暑之所。”即利用加厚的墻壁和屋頂來抵御烈日,利用建筑朝向來營造通風的室內環境,利用竹木的遮蔽作用專門營建“種竹齋”。獨樂園中的水系設計也頗具巧思,不僅“中央為沼”,還引水“貫宇下”,“繞庭四隅”,如此環境當能發揮出明顯的增濕降溫作用。

在宋人畫作《風檐展卷圖》中,一間傍山臨水、三面卸除“隔窗”的居室被環抱在長松修竹之間,庭院內有湖石點綴,室內臥榻邊設置枕屏、掛畫,榻前漆桌上放置書卷、瓶花,營造出文人理想的燕居之所。身上著便服、右手執羽扇、左臂倚憑幾的文士,似午睡剛起,神態悠閑。左方兩個仕女憑欄而立,右方兩個童仆手執茶具趨步而來。宋人強調“燒香、烹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此圖即反映了宋代文人品茶、掛畫等夏日避暑生活。
“千竿竹翠數蓮紅,水閣虛涼玉簟空。琥珀盞紅疑漏酒,水晶簾瑩更通風。”(劉禹錫《劉駙馬水亭避暑》)有竹的地方就有陰涼,有水的地方就有細風。宋畫《荷香消夏圖》描繪了一幅平湖柳堤、荷香清夏的山水景物。廣闊的湖面上蓮葉田田,柳林如煙,小橋曲折,正是炎夏消暑的好去處。

西湖是南宋杭州人夏季避暑的上佳之地。吳自牧《夢粱錄》記載:“湖中畫舫,俱艤堤邊,納涼避暑,恣眠柳影,飽挹荷香,散發披襟,浮瓜沉李,或酌酒以狂歌,或圍棋而垂釣,游情寓意,不一而足。”人們有的將游船停泊在柳樹濃蔭之下,飲酒納涼;有的敞著衣裳釣魚,直到月亮升起時才回去;有的乘坐寬敞通風的大船,躺在竹席等納涼的寢具上,時不時在湖中沖個澡,好不愜意;還有人會在湖心過夜,第二天天明再回去。
“六九五十四,乘涼入佛寺。”這是宋代流行的夏至“九九歌”中的一句。其實,唐宋以來有很多寺廟宮觀都是優良的避暑勝地,頗受古人追捧。
“追涼尋寶剎,畏日望璇題。”唐代詩人李端直言自己對長安暑日的畏懼,急切地尋覓著寺院追涼避暑。當時,長安城內大慈恩寺中的大雁塔是十分熱門的避暑之地,甚至會出現交通擁堵的現象。“何處消長日,慈恩精舍頻。僧高容野客,樹密絕囂塵。閑上凌虛塔,相逢避暑人。”在《夏日游慈恩寺》一詩中,詩人劉得仁描述了他登塔納涼的體驗。大慈恩寺樹蔭繁盛,隔絕塵囂,寺塔高聳,竹松相鄰,既涼爽又幽靜,是避暑的好去處。在寺塔之上,詩人頻頻遇見同來避暑之人。“卻愁歸去路,馬跡并車輪”,這不免讓他擔心回去的路擁堵難行。
在炎炎夏日里,寺廟帶給人的不僅有外在的清涼,還有內在的心靜。“籃輿來問道,玉柄解談空。”游走于佛家圣地,聽禪說法也是詩人夏日避暑的好選擇。“人人避暑走如狂,獨有禪師不出房。可是禪房無熱到,但能心靜即身涼。”(白居易《苦熱題恒寂師禪室》)在白居易看來,禪師之所以能夠在人人欲狂的酷暑中閉門修行,是因為入于禪定、心悟佛法,正如王維《苦熱行》所云,“忽入甘露門,宛然清涼樂”,宛若有清涼加身,不為炎熱所苦。

即便不在佛寺之中,只要由內至外,身心放松舒緩,能得心靜,自然也不覺暑熱。恰如白居易《消暑》詩有句:“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熱散由心靜,涼生為室空。”其實,身體的燥熱多半緣自心態的浮躁,“何如野客歌滄浪,萬事不理心清涼”。由此可見,古人已經把如何避暑上升到個人修養乃至人生境界的高度,認為平心靜氣才是避暑的最高境界。
盡管沒有空調、冰箱,但是熱愛生活、極具雅思的古人各有避暑高招,各得夏日里的“賞心樂事”。他們或湖心納涼,或竹林避暑;或高臥北窗,或“溜激涼風”;或碧池賞荷,或煙波觀蘆;或空亭鳴琴,或柳蔭讀書;或山晚聽雷,或夜宿談月……把炎炎似火燒的盛夏過得有滋有味。
盛唐雅宋雖然早已成為過往云煙,但是借助詩詞、畫作中的點點滴滴,我們仍然可以對古人的夏季生活進行觀照。他們的夏日之趣依托于山水自然,遮陽納涼取材于天地萬物;他們身心的清涼寧靜,也自有生機盎然的大自然和不愿為塵世所累的田園生活所提供。靜下心來,感受現代人早已遺失的那份意趣與境界,仿佛暑氣已消減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