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銀
摘要:小說《金瓶梅》中的潘金蓮,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最具爭議的人物形象之一,形象豐滿而性格極其復(fù)雜:外在美與內(nèi)在“丑”對立,聰慧而愚昧、迷信,集被侮辱者與虐人者于一體,精于算計而終被人暗算,心地善良又行事歹毒,潑辣、口才好而叉尖酸刻薄,追求情愛卻又輕浮、縱情聲色,覺醒而不覺悟,具有矛盾、對立而統(tǒng)一的多重性。
關(guān)鍵詞:《金瓶梅》 潘金蓮 多重性
小說《金瓶梅》通過對西門慶及其周圍的一群世俗女性家庭日常生活瑣事的描寫,打破了先前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形象單一、臉譜化的傳統(tǒng)寫法,真實再現(xiàn)了婦女的聰明才智和生命活力,表現(xiàn)了婦女們復(fù)雜的性格和悲慘的命運,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樹立了一座新的里程碑。小說塑造的女性形象豐富多彩,備受矚目,特別是小說中的潘金蓮,她是一個最具爭議性的人物,廣為歷代文人所褒貶。
《金瓶梅》將西門慶的死因直接歸結(jié)為與潘金蓮等縱欲的結(jié)果,以勸戒人們不要沉湎聲色。因此,潘金蓮被一些人視為“天下第一淫婦”,被唾罵了數(shù)百年。還有人認(rèn)為,潘金蓮不僅是“禍水”“色情狂”,還是“陰謀家”兼“虐待狂”。譬如,學(xué)者夏志清就認(rèn)為潘金蓮是狡猾而殘酷的“色情狂”(《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
也不乏有識之士,認(rèn)為潘金蓮是一個“覺醒者”,頗讓人耳目一新;史蒂芬·歐文認(rèn)為,《金瓶梅》里“沒有一個人是百分之百的善良或天真的”;田小菲女士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也認(rèn)為,《金瓶梅》描寫欲心強烈的男子,也描寫欲心強烈的女人,而且它對這樣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并且她呼吁讀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要看作者筆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憐”。
總之,無論認(rèn)為潘金蓮“淫蕩”也罷,“覺醒”也罷,“可恨”也罷,值得“同情”也罷,小說《金瓶梅》所著力塑造的潘金蓮這個人物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綜合體”,形象豐滿而性格極其復(fù)雜,具有矛盾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多重性。
如何辯證地審視潘金蓮這一復(fù)雜人物形象?古人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此語暗合辯證法,為后世讀者解讀《金瓶梅》中潘金蓮這一人物形象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視角。“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語出《楚辭·卜居》,原文:“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即所謂人都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彼此都有可取之處,沒有一個人全是優(yōu)點,也沒有人全是缺點。基于《金瓶梅詞話》小說文本,在此就潘金蓮這一復(fù)雜人物形象的多重性簡要分析如下。
一、外在美與內(nèi)在丑的對立
潘金蓮有著天使般的美麗身材,令人艷羨不已,可是她為性入魔,狠毒無比,集貌美與內(nèi)心狠毒于一身。
潘金蓮本性機(jī)變伶俐,身材妙曼,妖嬈美貌,頗有姿色,常自比“鸞鳳”。小說中多處對潘金蓮身體、服飾等外貌之美進(jìn)行描寫,尤其是潘金蓮的那一雙小腳與繡花鞋被反復(fù)描寫。作者在第一回寫道:“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她十二三歲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即使初到張大戶家時,主家婆余氏也比較喜歡她,常“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長到十八歲時,更是“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連打虎英雄武松,第一次見到潘氏也覺著她漂亮非凡,驚艷之余,低頭不敢正眼瞧她:“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金瓶梅》第九回,潘金蓮嫁入西門府,即便正妻吳月娘見了潘金蓮也不得不嘆服,覺得她“果然生的標(biāo)致”而“風(fēng)流”。
對潘金蓮的外貌描寫,更為隆重、夸張的是《金瓶梅》第二回,西門慶的頭被潘金蓮的叉竿所打,怒由心生,本來要發(fā)作,但一見潘金蓮的美貌,“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作笑吟吟臉兒。作者借西門慶之眼光,極力描寫這個美貌妖嬈的婦人:就連那“嘲風(fēng)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西門慶也覺得潘金蓮的美貌非同一般,猶如天仙下凡,賽過嫦娥,見了她不禁魂飛魄喪。
可是潘金蓮也有著魔鬼般心腸。潘金蓮自迷上西門慶,及至嫁入府中,她受著恩寵,一反常態(tài),尋釁滋事,虐待下人。她設(shè)計陷害宋惠蓮,連幼小的官哥也不放過。
這潘金蓮自幼被欺壓,心里有憤,不得發(fā)泄時,她常尋釁滋事,下死手打人,即使前夫武大的女兒她也不放過。第八回,潘金蓮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等待過程中潘金蓮無緣無故拿迎兒撒氣,尋找借口毒打迎兒一頓。
她藥殺親夫武大郎、嫁入西門府中后陷害官哥這兩件暫且不提,單逼死宋蕙蓮一件足證潘金蓮為一己之私,用心可謂險惡、狠毒之極。
小說第二十六回,西門慶與宋蕙蓮有染,本來西門慶要支開宋蕙蓮的丈夫來旺,派他往東京去蔡太師府中辦事,以方便自己跟宋氏熱絡(luò)。不料此事被潘金蓮察覺,她便百般阻撓,西門慶只好另教來保去了東京。西門慶因此得罪來旺,導(dǎo)致來旺心中大怒,借醉聲言“要殺西門慶”。潘金蓮幾次見西門慶留意在宋惠蓮身上,經(jīng)過系列手段——一阻攔(西門慶欲派來旺去東京),二設(shè)圈套(設(shè)計“抓賊”拿住來旺),三借刀殺人(讓西門慶“一狠二狠把奴才結(jié)果了”,除掉來旺),四激將(對西門慶說:“賊淫婦她一心只想他漢子……拿甚么拴得住她心!”),五(在孫雪娥、宋惠蓮間)兩面挑唆——終將二十五歲的宋蕙蓮這個如“一朵花初開”的聰明妙齡美婦獵殺于無形,徹底清除了又一個潛在競爭對手。
二、聰慧而迷信
小說既寫出了潘金蓮絕頂聰明、才藝雙絕的一面,同時讓人看到了她口頭號稱“不信天命”卻愚昧、迷信的另一面。
潘金蓮天資聰穎,九歲被賣在王招宣府里習(xí)學(xué)彈唱,閑時又有人教她讀書寫字。十二三歲的金蓮便能“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后又從張大戶習(xí)學(xué)彈唱,彈得一手好琵琶。正如孟玉樓所言,潘金蓮“精靈古怪”。她絕頂聰明,能彈會唱、填詞賦詩,寫的一手好字,可謂“才藝雙絕”。她口才好,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一張巧嘴“淮洪一般”,得理不饒人,有時即便是面對主子西門慶也不放過。第六回,西門慶久聞潘金蓮善彈,看見她家壁上掛著琵琶,便叫潘金蓮彈個曲兒下酒。這西門慶聽了,歡喜地?fù)н^婦人粉頸就親嘴,稱夸不已:“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gòu)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較為典型的是小說第八回,潘金蓮找來西門慶,欲揚先抑,一見面狠狠奚落了西門慶一番。她不僅讓西門慶無話可說,倒還讓他覺著理虧,好像還虧欠她什么一般。潘金蓮奚落了西門慶,不僅讓其賭咒發(fā)誓,而且她還將西門慶那個相好送的一把川扇兒也扯爛了。爾后,她再給西門慶上壽,弄的西門慶不但不好發(fā)作,結(jié)果還歡天喜地。此時的潘金蓮尚未嫁入西門慶家,憑借一雙慧眼,輕易看穿了西門慶的“小九九”,再略施手段,輔之以財、色,威恩并舉,很快令西門慶嘆服。這也為她爭取日后在西門府中的地位,作了一個很好的鋪墊。潘金蓮“撕扇子”這個情節(jié),不知被后世多少文人稱贊,連偉大的小說《紅樓夢》也不能免俗,將其“借鑒”一番。
潘金蓮的才華,在西門慶家一眾女眷中有口皆碑。不妨先看看第七十三回她跟月娘、玉樓、楊姑娘那番對白,從此便可知潘金蓮文學(xué)素養(yǎng)了得。事起孟玉樓過生日那天,西門慶因想起李大姐來,點了一套“憶吹簫,玉人兒何處也”。當(dāng)時除孟玉樓外,月娘、玉樓、楊姑娘等在場眾人都不曉得“曲子里滋味”,可偏偏潘金蓮對詞很在行。潘金蓮不憤他點唱這詞,就立刻搶白了西門慶一頓。結(jié)果西門慶被她搶白得急了,磨不過情面,欲跳起來用腳踢她。
盡管如此,潘金蓮有時也比較愚昧、迷信。為爭寵,潘金蓮人前嘴上自稱“不信天命”,但背后,她實際上也比較迷信。她為爭得西門慶寵幸,為維持在西門府女人中的“霸主”地位,獻(xiàn)詩得寵;想“母以子貴”,求子心切;為討西門慶歡心,奴顏媚笑,以至于為其越墻偷歡“放哨”;為擺平春梅,要她為自己跟經(jīng)濟(jì)的奸情“保密”,當(dāng)面要春梅與陳經(jīng)濟(jì)“睡一睡”才肯相信她;甚至,竟用嘴給西門慶吞尿等來討好、籠絡(luò)西門慶,諸多情節(jié)無不表現(xiàn)出潘金蓮的愚不可及。
第八回里,西門慶因為忙于迎娶孟玉樓和嫁女,時隔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那潘金蓮每日倚門望眼欲穿,使王婆往西門慶門首去尋沒有音信,又叫小女兒街上去尋。實在無聊,就用纖手脫下腳上兩只紅繡鞋兒來打“相思卦”。
第十二回,李桂姐背地里把西門慶纏住,一連數(shù)日不放他回家。本來不是很迷信“算命”的潘金蓮,急得沒有辦法,無奈,只好請劉婆子的老公劉瞎子來家算命、燒紙畫符,通過“回背”求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設(shè)計留住西門慶。
第七十二回,潘金蓮被西門慶拋離了半月,久曠幽懷,淫情似火,得到其身,恨不得鉆入他腹中。為了拴住西門慶之心,潘金蓮竟然替他品簫、咽尿。久而久之,以至成為她的“偏好”。之后,西門慶還把此等不恥行徑拿來侮辱如意兒。難怪作者在此回小說贊詞里嘆道:“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
在第八十二回,詭計多端的潘金蓮與女婿陳經(jīng)濟(jì)的奸情被春梅發(fā)現(xiàn),為了“保密”,她以拖人下水的極端方式,當(dāng)場逼春梅跟陳經(jīng)濟(jì)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造成春梅跟她同流合污的鐵定事實,以求自保。
三、被侮辱者與虐人者
潘金蓮首先是一個被侮辱者,她吃過許多苦頭,被張大戶玩弄、欺壓,被浮浪子弟覬覦糾纏,甚至被迫脫光衣服跪在地上被西門慶毒打、被西門慶醉綁葡萄架愚弄等等。
《金瓶梅》第一回,張大戶將潘金蓮嫁與武大,只不過是為了長期霸占她而掩人耳目罷了。張大戶死后,潘金蓮、武大終被主家婆趕了出去,只好自己在紫石街租房謀生。
潘金蓮先前受盡主家婆折磨、毒打,對于自己被張大戶嫁與武大為妻這樁婚事也頗有怨言。她抑郁、苦悶,自嘆命苦,只得用詞曲來唱出自己對苦難命運的感慨。
她為躲避“浮浪子弟”糾纏、欺侮,只好忍痛典當(dāng)了“釵梳”,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被迫再次搬家,離開紫石街。
即使潘金蓮嫁入西門慶家后,為了鞏固自己在西門慶家中的地位,從西門慶那里爭得更多的寵愛,她不得不在吳月娘面前討好賣怪,也盡一切可能滿足西門慶。
潘金蓮出身卑微,她心里也非常自卑。譬如,她聽到舊主王三官兒娘(林太太)向吳月娘揭發(fā),說潘金蓮“從小兒在他家”做使喚丫頭,潘金蓮羞得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急忙遮掩,用話岔開,十分尷尬。《金瓶梅》第七十九回寫道:
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么?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rèn)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另一方面,潘金蓮也是一個得勢便辱人的虐人者。潘金蓮自再嫁西門慶后,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zhèn)日夜不得個寧靜”。潘金蓮一旦得勢,她激打?qū)O雪娥、小鐵棍、秋菊,毫不手軟,轉(zhuǎn)身又變成一個欺侮人的虐人者。
潘金蓮醉酒之后發(fā)現(xiàn)秋菊偷吃柑子,她盡力往秋菊臉上擰了兩把、打了兩下嘴巴不說,還語帶威脅地罵秋菊:“賊奴才痞,不長俊奴才!你諸般兒不會,象這說舌偷嘴吃偏會。……真贓實犯拿住,你還賴那個?我如今要打你,你爹睡在這里,我茶前酒后,我且不打你;到明日清靜白省,和你算帳!”
春梅在氣頭上,那孫雪娥只不過跟春梅開玩笑說了句:“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里硬氣?”不意被春梅添油加醋,挑撥與金蓮知道。次日早上,潘金蓮便用激將法,尋機(jī)讓西門慶將孫雪娥毒打了一頓。雪娥氣憤不過,到月娘房里告訴此事,卻不意又被“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的潘金蓮立于窗下潛聽了去。潘金蓮當(dāng)場扭鬧一通尚不解氣,待西門慶日西時分歸來,她故伎重演,結(jié)果致使孫雪娥再次被西門慶毒打。
潘金蓮與西門慶醉鬧葡萄架兒,不小心掉了一只紅繡鞋在葡萄架底下,結(jié)果被小鐵棍拾了去。尋找繡花鞋過程中,她處處刁難、折磨秋菊。雖然這只鞋由陳經(jīng)濟(jì)發(fā)現(xiàn),交回了潘金蓮,但她仍不放過小鐵棍。
《金瓶梅》第八回里,潘金蓮派小女去街上尋找西門慶,那小妮子膽小,不曾見著西門慶就回來了。潘金蓮怪她沒用,噦罵在她臉上,便叫她跪著,餓到晌午也不與她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