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靜媛 艾險峰
摘要:《黑駿馬》是英國女作家安娜-西韋爾的代表作,小說以黑駿馬的成長經歷為主線,從動物的視角講述了馬在人類社會中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正的待遇,向讀者揭示了造成主人公黑駿馬悲慘命運的原因:人類中心主義以及人們的物欲的無限膨脹使很多人喪失了對動物應有的同情心,僅僅將它們視作為人類服務的工具,這種狹隘觀念給動物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災難,也濁化了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本文從生態倫理學的視角對文本進行細讀,可以發掘作者對人類漠視動物基本權利的批判、對動物遭受人類傷害的原因的分析及對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熱切向往。
關鍵詞:生態倫理 愛 人類中心主義
引言
生態倫理學是一項跨學科的學術理論,它興盛于20世紀70年代。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和頻頻出現的生態災難使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工業文明在給人們帶來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導致了人與自然關系的不斷惡化,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自然,認識自我。這一思潮將生態學與倫理學的基本理念有機地結合起來,把人與自然的關系納入倫理學的研究范疇;它強調自然界具有獨立的內在的價值,把人與其他生物視作生命的共同體,反對將人的利益作為衡量事物的唯一標準。簡言之,它顛覆了自啟蒙運動以來深入人心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將人與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置于一個平等的地位。這些理念都明顯地帶上了后現代的特征,標志著以崇尚科技為特征的工業社會向重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社會的轉向。事實上,生態倫理的基本觀念有著漫長的歷史淵源,在人類漫漫的歷史長河中無數善良的人們將同情與愛給予了那些人類以外的生靈。
英國女作家安娜·西韋爾就是這樣一群人中的一員。她一生關愛動物,并用自己的行動感化、勸導周圍的人們去仁慈地對待動物。晚年的她克服身體上的殘疾,以飽含真情的筆觸寫下了代表作《黑駿馬》,全景般真實反映了19世紀英國社會中的人和為之忠實服務的馬之間的關系。作者的寫作風格獨樹一幟,她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從馬的視角觀察動物之間、動物與人乃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批判了人類漠視動物基本權利的行為,分析了動物遭受人類迫害的原因,表達了對建立人與動物的和諧關系的殷切希望。作品真摯感人,一出版便為作者贏得了很高的聲譽。然而,令人有些遺憾的是,國內學者沒有給予它足夠的重視,很少有人對它進行深入的研究。本文嘗試用生態倫理的基本觀點來解讀蘊含于其中的生態思想,關注作者對馬及其他生物悲憫的情懷并闡發出它的現實意義和價值。
一、對人類漠視動物基本權利的批判
動物的基本權利是指動物作為自然中獨立的個體所擁有的、與生俱來的生存權以及對痛苦、快樂的感知權利,它是動物作為個體存在的內在價值的體現。作為自然界中的一員,人類不能因為自身利益的需要而隨意剝奪動物的基本權利,而是應該“有一種偉大的情懷,對動物的關心,對生命的愛護,對大自然的感激之情”①。然而,這種情懷隨著啟蒙主義的興起而漸漸被許多人遺忘。弘揚著理性主義大旗的人們沉醉在對自然的節節勝利之中;科技的迅猛發展徹底改變了之前現代社會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模式。人類不再臣服于自然的腳下,而是儼然一躍成為操縱自然的主人,他們堅信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因為人的需要而存在的。這種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傲慢心態使他們對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不屑一顧,為了滿足日益膨脹的欲望而漠視其他生物最基本的權利。以此角度觀之,《黑駿馬》中主角的成長經歷可被視為一部人類為滿足私欲而蹂躪動物的苦難史。
小說以時間為序共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主人公的成長歲月,接下來的兩部分講述了黑駿馬從青年到中年的生活,最后一部分交代了它晚年的歸宿。
黑駿馬也曾有過一段與母親相處的短暫、幸福的童年,即使在這段“黃金歲月”里,讀者依然能感到主人公潛在的不幸。黑駿馬從一出生就沒有個體應具有的自由,還在吃奶的時候,每天要干活到很晚的母親也很少有時間呵護它。究其原因,“是由動物作為我們的財產的地位所決定的”②。馬被視作人類的財產而存在,其生命的意義就被人為地禁錮在為人類效勞的層面上。它們徹底失去了作為獨立個體應有的權利,將全部命運置于人類的手中。這也為主人公一生奠定了悲劇性的基調,它不得不從小忍受韁繩、馬嚼子的束縛。誠然,在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下,作者不可能脫離所處的時代而完全反對動物為人類服務,但她以構建一個人與動物相對和諧的理想的場景——伯特維克莊園向讀者表明:既然動物的福利有賴于人類,那么人類應該友善對待它們,有責任使它們生活得相對舒適。事與愿違的是,在小說的開篇,主人公就遭到小男孩惡意的欺侮,但這僅僅是拉開了它生命中悲劇的序幕,悲哀的情愫隨著情節的發展不斷加強。
在隨后的一章中就出現了黑駿馬的兄長和主人戈登少爺慘死的血腥場景。“可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一只野兔”③,看似平淡的語言傳達出作者對世人熱衷打獵的批判和對無辜生命的同情。不僅如此,作者還用黑駿馬母親樸實的話語暗示出她的擔憂:“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往往會弄傷自己,有時也會毀掉駿馬,田地更是被踐踏得不成樣子”④。讀者由此不難窺知作者蘊含于字里行間的生態倫理觀:對動物的濫殺在道德上就站不住腳!它造成了人與自然的嚴重對立。不可否認,打獵是遠古時期人類求生的一種手段,人類為了滿足其謀求自身生存與發展的基本利益而獵殺動物的行為本也無可厚非,但當人類逐步擺脫蒙昧、衣食無憂的情況下,依然以肆意捕殺動物為樂趣,會使人在主觀上逃避應擔當起的生態責任而只沉溺于縱欲的短暫快感。參與其中的人不僅不會體恤其他生物的困境,反而從殺死弱小動物的過程感受到一種變態的美和一種心靈上的滿足。正如英國哲學家洛克所說:“那些在低等動物的痛苦和毀滅中尋求樂趣的人……將會對他們自己的同胞也缺乏憐憫心或仁愛心。”⑤這在小說中戈登少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將打獵視為一種炫耀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社交方式,為了滿足嗜血的欲望而大開殺戒。以生態倫理的視角觀之,人不能因為自己的邊緣利益而侵犯其他動物的基本利益。小說中野兔、駿馬與騎手的悲慘結局突顯出人類恣意剝奪其他生物生命的行為對自然乃至自身造成的無法彌補的損失。
從某種角度而言,黑駿馬一生的遭遇可以被看作是人與其他生物關系的一個縮影。主人公很小的時候就要接受嚴格的訓練,雖然滋味不好受,但它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動物與人類相處時所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人是統治者,動物絕不能有自己的個性,只有充當被人類馴服的工具才能謀求有限的生存空間。所以,黑駿馬的好脾氣與其說是生而有之的,不如說是人類社會強加于這些動物身上的一種求生的本能。
即使對人類百依百順,動物們的幸福依舊短暫,現實生活是無情的。盡管黑駿馬殫精竭慮地為人類效勞,仍逃脫不了被人虐待的噩運。僅僅在小說的第一章結束后,它就一步步走向痛苦與毀滅的深淵:被愛慕虛榮的伯爵夫人用勒馬韁繩勒得喘不過氣來;無故遭受醉漢的暴打并受傷留下了永久的傷疤;不堪重負而幾乎倒斃……與傳統小說不同,作品沒有將人作為主要的描寫對象,而是將黑駿馬及其所接觸到的同類以及與馬打交道的人作為描繪的主要對象,將馬的切身感受作為關注的重點,顛覆了傳統文學中以人為核心的敘述方式,起到一種陌生化的間離效果,具有更強的批判性。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夠重新審視自身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進行換位思考,以全新的眼光評判人與動物的關系,從而意識到人類對待動物的不公:在普通人看來,訓練馬為人類服務,給它們帶上馬鞍和韁繩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作品使讀者的內心開始反省,意識到這是對馬的自由的一種無情剝奪。馬不是機器,它們是血肉之軀,也有個性,也會像人一樣感到累、感到疼和恐懼,它們彼此之間也有親情與友情。馬與人的關系更是會對馬的性格和命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二、對動物遭受人類傷害原因的分析
《黑駿馬》創作于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這一時期的英國民眾大多恪守傳統的社會規范。然而,正是這些看似正人君子的紳士、淑女們對動物卻毫無憐憫之情,甚至對那些忠實地為他們服務的馬也無一絲憫恤之意,使這些動物的基本福利得不到保障,經歷了過多的悲哀與艱辛。從這些所謂的正派人物的言行中不難看出僅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作為道德衡量的唯一標準的局限性。作品使讀者體會到人與動物的關系也是道德考量的一個重要范疇,這一理念與20世紀著名的人道主義者施韋澤提出的敬畏生命的倫理觀有著共通之處:“只有一個人把植物和動物的生命看得與他的同胞的生命同樣重要的時候,他才是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⑥小說在真實再現人們對動物命運所持冷漠態度的同時,也反映出西韋爾對這種殘酷現實形成原因的探尋。
總體看來,給黑駿馬及其同伴們帶來無盡苦難的成因主要源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源自人類中心主義的無限膨脹
在19世紀的英國,科技已經得到相當大的發展。它使人們對自身和自然有了更加全面、客觀的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也隨之發生了轉變,對自然頂禮膜拜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人們在面對自然時擺出一副統治者的姿態。他們將人類視為宇宙的核心,大自然的君王,認為人類享有支配自然的至高無上的權利。這種極端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使他們忽視了人與自然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聯系,造成人和自然的對立。在《黑駿馬》中,正是這些人給主人公及其伙伴帶來一次次的傷害:伯爵夫人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而刻意將馬的脖子拉得超過它們所能忍受的極限;一些人把馬當作火車來駕馭,只顧趕路卻絲毫不關心馬的死活……簡言之,他們將馬以及很多默默為人類服務的動物視為機器般的工具,從未把它們看成有血有肉、會感知、和人一樣需要關愛的獨立個體。這其實是以笛卡爾為代表的二元論思維方式在作祟。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使他們堅信人才具有理性,而理性仿佛是衡量生物內在價值的唯一標準。因此,只有人的意志才是值得尊重的,動物不過是被人類奴役的牲口,其存在取決于它們是否能符合人的意志。這種二元論的思想將人的意志強加于其他生物,使它們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二)源自人類對物質財富的盲目追求
伴隨著19世紀英國經濟的快速增長,物質財富不斷增加,它一方面極大地提高了人們的生活品質;另一方面,一些人對財富的過度渴求使他們將自然與他人看成攫取個人財富的工具,使人與自然的關系變得緊張,人際關系產生隔膜、疏離。每個人都傾向于以個人為中心,成為自我的奴仆。有錢的人對社會上的弱者缺乏同情,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擇手段。這集中體現在西韋爾在對破爛山姆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當中。破爛山姆是一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馬車夫,為了支付出租馬車主足夠的租金并養活一大家人,他駕著馬車拼命干活,最終積勞成疾郁郁而死。由于作為人的基本利益得不到保障,他不得不將所受到的剝削再度轉嫁到與他日夜相伴的馬身上,致使人和馬都生活在極度的絕望與悲哀之中;而對于貪婪的出租馬車主斯金納而言,人和馬都不過他賺取高額利潤的工具而已。物欲的無限膨脹腐蝕了他的靈魂,使他喪失了對動物及同類的應有的憐憫之情,蛻化成一個為金錢所驅使的冷血魔鬼。由此可見,對金錢的盲目追求扼殺了人的良知,也嚴重地污染了社會空氣,破壞了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本應和諧的關系,這是“由于人沒有遵循自然規律造成的。身處社會之中的每個人都應該真誠、友善地對待他周圍的人,他與周圍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互惠、互利而不是欺詐、敵對的關系,因為他的血、肉連同他的大腦一起,都應該是屬于那個社會的;一旦欲望膨脹,違背了人類生存的基本倫理,就會造成一定程度的主體性扭曲,結果導致社會生態倫理的失衡”⑦。
三、對建立和諧的人與動物的關系的向往
《黑駿馬》中主人公及其伙伴們充滿血淚的經歷揭露了動物權益被人肆意破壞、人與動物嚴重對立的現實。西韋爾為此感到非常的憂慮和痛心,因為“現代社會中的自然的衰敗與人的異化是同時展開的。人與自然的對立,不僅傷害了自然,同時也傷害了人類賴以棲息的家園,傷害了人類那顆原本質樸的心靈”⑤。但她并未完全絕望,在日常生活中她身體力行,愛護周圍的動物,經常規勸那些粗暴對待動物的人。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她勇敢地拿起筆,在人生的最后十年,奮筆疾書,寫下這部飽蘸著對動物真摯情感的不朽之作。
通過描述人們給主人公及其伙伴帶來的種種不幸,西韋爾向讀者昭示出自己的生態思想:即人要善待動物,但真正改善它們的生存環境則首先需要將人與動物的關系上升到道德的層面來考量。人應該將自己與其他生物視作一個有機的、彼此相互聯系、互不可分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內,愛是維系成員之間的紐帶。“這其實是將人的仁愛精神和悲憫情懷的一種擴大,也是人文精神的一種延伸,使人類的生存進入更加美好文明的境界。”⑨在作品中作者還有意擴大了基督教所倡導的愛的指涉范圍,借馬車夫約翰之口發出了自己的心聲:“任何信仰都是強調愛的……可若是教不會人們如何友好和氣地對待人和動物,那么這種就是——虛偽的!”⑩她徹底摒棄了基督教將人類置于萬物之首的等級觀念,將傳統宗教闡釋為對人、對自然及所有生物充滿愛的宗教,賦予基督教綠色的含義與時代的活力。
此外,作者還呼吁人類勇于承擔對其他生物所負有的生態責任,其作品中所有的正面角色都對動物充滿了愛心,而且絕不容忍對動物的虐待,他們對待動物的態度與20世紀動物福利的倡導者湯姆·雷根的觀點極其相似:“動物不能表達它們的要求……它們也不能提高我們的良知水平——所有這些事實都不能削弱我們捍衛它們的利益的責任意識,相反,它們的孤弱無助使我們的責任更大了。”(11)在西韋爾的心中,人類不應無視其他生物的內在價值,而應心懷悲憫之心,用智慧為自身和自然界中的萬物提供更多的呵護與幫助。
結語
《黑駿馬》以樸實感人的語言講述了忠心耿耿為人類服務的馬卻得不到人類應有的尊重與愛,在屈辱中苦苦煎熬的故事,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和極強的時代感。小說中作者批判了人類對待動物時殘忍自私的行為;揭示了導致動物不幸的種種原因;表達了建立和諧的人與動物、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強烈愿望。小說的創作意圖在于喚醒大眾對其他生物所肩負的生態責任,反恩人類至上的觀念、貪婪的物欲對人及其他生物所產生的負面影響。西韋爾清醒地意識到,人類必須轉變可以任意奴役自然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否則將使自然界及自身遭受災難。雖然在小說的結尾處辛勞一生的黑駿馬得到了一個較好的歸宿,但這一理想化的結局無法改變整部作品所滲透出的作者對人與動物關系不斷惡化的擔憂,對動物命運寄予的深深同情與無奈。在看似完美的結局中讀者仍然可以隱約感受到黑駿馬最終難逃因年老和傷病而再次被賣、被虐待的噩運。即便如此,作者還是通過塑造一些善良的正面人物,以他們的言行感化周圍的人們友好地對待動物,從而賦予整部充滿悲情的小說些許亮色與希望。圈
①楊通進:《走向深層的環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頁。
②[美]加里·弗蘭西恩:《動物權利導論——孩子與狗之間》,張守東、劉耳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
③④⑩[英]安娜·西韋爾:《黑駿馬》,張帆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第7頁,第47頁。
⑤納什:《大自然的權利》,楊通進譯,青島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頁。
⑥余謀昌:《生態倫理學——從理論走向實踐》,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頁。
⑦曹山柯:《人生長恨水長東——(群鬼)的生態倫理解讀》,《外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5期,第80- 81頁。
⑧魯樞元:《生態批評的空間》,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頁。
⑨曾繁仁:《生態存在論美學論稿》,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頁。
(11)王諾:《歐美生態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