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野花

安黎

遠離都市踏青，那些楚楚動人的野花，時常能撩撥起我心靈深處的感動，甚至于帶給我以無聲的震撼。

在人跡罕至的野外，無數(shù)的野花次第開放，以一己的微微之力和極盡所能的渺渺妖嬈，裝點春夏的容顏。一朵野生的小花，貌似微不足道，但千朵萬朵地匯集起來，就斑斕若繁錦，燦爛若云霞。

野花極易被人忽略，其因在于：一則它身處荒山野嶺，二則它極不起眼。是的，零碎而散漫的野花，像無人管束的孩子，不懂得遵守秩序，不深諳高低有別，一副未經(jīng)調(diào)教和馴化的恣肆模樣。野花與世間的所有生命類似，有其與生俱來的煩惱，當然也有其自得其樂的歡愉，它們與日月星辰作伴，與翩躚蜂蝶嬉戲，在無人攪擾的寧靜中，享受著遠離喧嚷紅塵的幸福。

野花是隨心所欲的，又是隨遇而安的，它不像被人視作風(fēng)景而精心栽培的盆花那樣，時常要受到主人的擺布和支配。主人高興了，盆花就有水獎賞，有飯犒勞，并還有可能被放置于陽臺上曬太陽，或被擺放于窗外的防護網(wǎng)供路人觀瞻。但主人一經(jīng)沉溺于自己的玩樂而忘卻它們的存在，它們的生計和處境就變得異常艱難——也許三五日都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從而口干舌燥，饑腸轆轆，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像坐監(jiān)那般苦度時日。重要的是，盆花經(jīng)過修剪，千人一面，相貌頗為雷同，活似同一個模子里燒制出來的一堆同等規(guī)格的瓷器。受之于恩寵，必然要付出失去自我的相應(yīng)代價，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相較于盆花，野花既無人領(lǐng)養(yǎng)，亦無人管護，它們張狂也好，萎靡也罷，乖巧也好，撒潑也罷，皆聽令并順應(yīng)于自己的內(nèi)心驅(qū)動，任何外力都無法將其左右。野花野性，百花百態(tài)：有的野花，性情孤傲，像藏之深閨的獨居美人，郁郁寡歡而又多愁善感;有的野花，則像愛湊熱鬧的鄰居大媽，呼朋喚友，拉幫結(jié)派地擠成一團。

野花無名無姓，既無人作畫阿諛，也無人賦詩歌贊，從待遇到名氣，與那些名貴的盆花有著天壤之別。伴隨人生活的愈發(fā)優(yōu)裕，野花更是無可避免地被邊緣化，就連割草的孩子也都收起了鐮刀，不再親近它們;曾經(jīng)視它們?yōu)榭谥忻朗车呐Ｑ颍诮亮畹墓苁拢布娂娀貧w圈中，不再對它們暗送秋波。樵夫倒是偶爾從它們的身旁經(jīng)過，很有可能踩踏到它們，即使它們因疼痛而無聲地哭泣，粗心的樵夫也卻極少回眸一望。勞累的樵夫，既無賞花的雅趣，也無賞花的工夫，他們手握砍刀，看重的，是灌木根枝的粗壯耐燒，對毫無實用價值的野花，從來都頗為不屑。

但野花絕然不會像人那般一以貫之的勢利態(tài)度，來調(diào)試自己的精神表情。在野花看來，有清風(fēng)時常挑逗，有蝴蝶眉來眼去，有鳥兒在頭頂飛來飛去，有蜜蜂在芬芳間起起落落，有雜草在周圍恣肆，有藤蔓在鄰近歡騰，就已相當知足。廣袤無際的天地，是野花生息的院落;未沾染化肥農(nóng)藥的腐葉，是野花充饑的美食;從天而降的雨水，是野花止渴的甘露。白晝，溫潤和煦的陽光像撫摸嬰兒那樣，撫摸著它們的肌膚;夜晚，含情脈脈的月色像親吻情人那般，親吻著它們的臉龐……人非野花，焉知野花之樂？

野花是野草的笑容。野草活得舒坦了，心里愉悅，就忍不住地要裂開朱唇微笑。不管天空澄澈，還是陰霾蔽日，無論薄情的目光對自己是高看還是輕蔑，無論輪回的季節(jié)對自己是友善還是敵視，野花皆以微笑來回應(yīng)——既笑給自己，也笑給世界。一朵花，或一簇花，在向山川輸送美善的同時，也無不帶給人以深遠的精神啟迪：縱然不被關(guān)注，不被寵愛，卻依然不自暴自棄，并用盡情地綻放，證明自己不枉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