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潔

遠行前的杰克· 凱魯亞克,[ 美] 羅伯特·弗蘭克/攝,1958年。
我對成都的鶴鳴茶社向往已久,但當我真的坐在靜謐河邊的茶社竹椅上,努力讓自己融入這熟悉的陌生地時,舉目四望,我明白這又是一次無效的旅行。
只要你在網上搜“成都必游景點”,就能很快得到一系列的推薦目的地,鶴鳴茶社一定名列其中,它的網絡評分超高,是慢生活的標配之一。來到成都的外地游客都會被建議來這里喝一喝茶,采一采耳,再到旁邊的路口處吃一頓油辣冒汗的火鍋……但我完全無法享受這份刻意安排的閑適,好似套上了一件別人的衣服,假模假式。
有效的旅行讓所有人神往。1958年,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再次拿起行李,遠走他鄉。作為“垮掉一代”的王牌代言人,凱魯亞克詮釋著有關旅游的終極定義:平衡與反抗、擊碎與回歸、浪漫與犧牲。同樣對這些定義感同身受的還有美國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我看過一張弗蘭克拍攝的凱魯亞克臨行前的照片。畫面中他穿著最樸素的美式條紋襯衣,紛亂的頭發半遮著額頭,結實的手臂提著一個老式旅行箱,他面帶微笑,望向弗蘭克,那是一個戰友般的微笑,弗蘭克用攝影抓住了這個理想者堅定又溫柔的一面,我想象著凱魯亞克在被定格的這一瞬間后果斷轉身,走向他的那輛破舊的老式汽車,拉著他的老母親和那條最親密的老狗,三條生命就這樣欣然交給了公路。
凱魯亞克在旅途中寫出了最負盛名的自傳體小說《達摩流浪者》,弗蘭克在旅途中拍出了奠定現代攝影方向的《美國人》,他們兩人的旅行升華了人生與藝術,我羨慕不已。但根本做不到如此。
時代變了。
鶴鳴茶社的竹椅上坐著一個個躁動不安又極度焦慮的現代人,現代的旅行早已無關真實的內心,而是一場盲從感與形式感十足的產業鏈:下載幾個旅游APP軟件,查找上面排名靠前的旅游攻略和點評,去評分最高的住所和餐廳打卡,尋找網絡上流行的那些最佳拍攝點并拍幾張紀念照片,取景一樣,姿勢一樣,流水線一般的旅游照片就這樣被制造了出來。
商家無時無刻不在暗示著我們——久醉于大都市中的你污穢不堪,需要一場告別式的旅行來洗滌心靈,解決現實焦慮的最佳辦法就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于是,我洗腦般地從繁鬧的北京逃離到悠閑的成都,試圖屏蔽一切干擾,如同正遭受精神罹難的逃犯要切斷過往,重新做人,去陌生之地尋求治療,可治療什么?不得而知。

《無辜》,[美]泰倫·西蒙/攝,2002年。因為受到迪士尼樂園回絕信的啟發,泰倫·西蒙用一組名為《無辜的人》的攝影作品來質疑攝影被過分夸大了的證明屬性:她走訪了美國各地因為照片而被錯誤當成罪犯的人們,這些人都是被照片當成呈堂證供的受害者,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沒有到過案發現場,就被受害人從幾十張嫌疑人的備選照片中挑選了出來被宣判有罪,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替罪羊。這組照片讓人們思考攝影作為證明現實真相的功能應該受到懷疑。
我們到底是真的在旅游,還是在演繹著旅游?
美國藝術家女藝術家泰倫·西蒙(Taryn Simon)提到自己曾向迪斯尼樂園發去拍攝申請卻收到拒絕信的真實經歷。說來奇怪,像迪斯尼樂園這樣和諧快樂的地方,攝影師的出現怎會對那里造成威脅?迪斯尼的拒絕信寫得頗有深意,道出了現代人對避世行為的精神性依賴——人們到迪斯尼樂園旅游,是去逃避現實困境的,這里仿佛是一座與世隔絕的造夢場,如果一架專業照相機出現在那里,像一根現實的刺,威脅著人們的想象力,立刻把夢境拉回了現實。
熱愛旅行的英國文藝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說:“場所是一種心靈狀態,而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點。”是啊,一場真正有效的旅行才不會懼怕什么相機。如果心靈是豐盈的,在任何地方都會自如。現代人無限向往的 “求野”,恰恰說明了我們多么脆弱,過得多么無力,需要這么強的形式感來逃避沒能力控制的現實生活。成年人的悲劇可能就像一座迪士尼主題樂園,只有不斷進去才能造夢。
為什么不勇于承認我們早已經長大,就愛這忙碌無限的大都市:全是動物性、全是焦慮、全是高科技!正如我在鶴鳴茶社里其實最想念的是一杯星巴克咖啡一樣,回不去了,是的,這就是進化。
凱魯亞克的那句名言“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或許應該改一改,一個更現代的版本:“永遠坦然,永遠熱愛今朝。”回到北京后,我急忙打開關機多日的手機,一條銀行發來的商業短信非常應景:“六一兒童節來游樂園做一個仲夏夜之夢,信用卡積分可兌換歡樂谷游樂園門票,大人專屬,不可錯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