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飛


大客車隆隆啟動時,她的心還是禁不住一陣怦怦跳,終于開始了,去殺了他。
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他,她足足花費了兩年時間設計、策劃、選擇、練習、觀摩,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縝密審查、研判每個步驟的邏輯性。當一個人策劃某種不可告人的行動時,往往會不經意地忽略某個細節而落下蛛絲馬跡,功虧一簣。許多案例證明了這一點:人們的某種無意識的習慣,常常會留下最不易覺察卻最致命的破綻;所以,她不厭其煩地權衡,質疑自己,盡全力抹去留下破綻的可能性。首先就是動機,兇殺不外乎情殺、仇殺、財殺和激情殺人幾種,而她的謀殺涵蓋了所有上述動機,這就必須花費更多時間和手段,抹掉一切可能被人們聯想的記憶痕跡;所以,她才像一條耐心的鱷魚,在渾濁的生活沼澤里潛伏了兩年,等待人們忘卻她和他之間切膚的痛和不共戴天的恨。他仍在為非作歹,有恃無恐地欺詐哄騙,這么一個無恥卑劣的家伙,被任何人殺掉都是可能的;而她這兩年里,盡其所能地展示她生活得風流優裕,光彩奪目,貪婪而又滿足,人們絲毫覺察不到她內心的痛和恨,早已不再將她和他做任何聯系,她精心地將他的痕跡從自己的世界抹得干干凈凈。
大客車行駛在清寂的鄉間公路上,兩旁的村鎮還沉浸在混沌的夢里,沒人看見她登上長途客車。這里更沒有如今城里無處不在的監視探頭,這里是個老舊古樸日漸衰敗的小鎮,坐落在綿延起伏的丘陵之中,尚待開發。小鎮里有許多空關的院子,甚至新建的小樓,它們的主人都舉家投奔城市,反倒是不少城里人跑到鄉鎮租下這些空蕩蕩的院子和小樓,節假日過一把鄉村隱士的癮,或跟情人偷歡良宵。她也在小鎮不引人注目的邊緣租下一座帶圍墻的小樓,還養了兩條牛犢般大小、食量驚人的狼犬。但她絕不是為了呼吸清新空氣,品嘗綠色農家飯菜,而是為了從人們視線里徹底消失幾天,讓人們習慣她這種不容置疑的消失而不來打擾她。這幾天里她閉門不出,手機關了,也沒有電腦網絡,總之,讓人們習慣她這種人間蒸發,認為她厭倦了城市的燈紅酒綠、縱情聲色,獨自消失在鄉野清心寡欲,直到調整好了,才又激隋似火地投入新一輪的尋歡作樂。她的設計成功了,在煙幕下,她得以悄然自在行動,像一頭老練兇險的狼獾,悄然出擊,去殺死早已鎖定的毒蛇,還要把他拖回她隱秘的洞穴,把他消滅得不留一絲痕跡。選擇這個小鎮,除了它偏僻人稀,還有方向和距離的因素:小鎮與她所在的N市相距近百公里,而N市與他所在的c市也相距近百公里,且小鎮與c市方向正相反,哪個殺手會朝目標相反方向跑近百公里,然后又掉頭繞道近兩百公里去殺人?所以,在謀殺設計時違背常識,就排除了被聯想的可能性,這是上策。
時值入秋,天氣依然有些灼熱,清晨田野間低回的霧靄,很快被血紅的朝霞驅散。
她坐在窗口的位子,臉朝窗外,但支棱著耳朵留心身邊的動靜。窗外靜謐的田野,偶見早起的農婦、散放的牛和跑著的狗。高大的黃果樹肥綠濃密的葉片,在初晨透明的陽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她凝視窗外祥和的鄉村景色,暗自驚訝自己的寧靜,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踏上了預謀已久的路程。兩年里,她無數次在腦海里演繹殺死他的種種手段和過程,每個步驟都演練得那么精準、沉穩、有條不紊,使她心情激蕩而徹夜難眠,恨不得立即實施,將那個可恥的家伙化為烏有;但她也常常夢里發現謀殺計劃里的破綻而驚醒,冷汗涔涔,心狂跳不已,陷入一種空前的絕望和無奈。殺一個人就這么難嗎?尤其是殺一個人渣!可當她真的踏上復仇之旅,內心居然如此沉靜,波瀾不驚,這在心理學上該怎么解釋呢?
她上車就注意到,車內都是表情木訥的鄉下人,而這一帶的鄉下人,都已習慣了她這樣時髦的城里人。這些年里,厭倦了城市污濁的城里人紛紛撲向鄉村,到處都可見他們怡然自得晃來蕩去的身影,一副上等人的派頭,所以,鄉下人不約而同地回避他們,漠視他們,而這正是她需要的。盡管她不像那些跑到鄉下的城里人衣著光鮮,掛著相機,大聲吆喝,而是穿著皺巴巴的普通牛仔套裝,但她披著齊腰長發,戴著軟邊草帽和幾乎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孤單沉靜,冷漠倨傲,周身沒有任何首飾和掛件,顯得神秘另類,因而她獨占一個雙人座,好像她被孤立似的。她特意選中這趟車,因為這類車屬于非法營運,不敢跑有檢查站的路線,也沒有車載監控。
車站不能去,那里有密集的監控設施,還有安檢;火車站不能去,因為實名制。
客車咣咣顛簸著疾行在落寞的鄉間公路上,活像一只倉皇逃竄的野兔子。那個留著絡腮胡的司機,不停大幅度地轉方向盤,顯得十分魯莽。客車不斷地急轉彎,乘客們猶如風中的蘆葦,一起東倒西歪,擠作一團。車內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汽油與人體臭混合的氣味,已經多少年沒聞過了。她有一輛黑色大奔,保險公司董事長送的,董事長已潛逃國外,黑色大奔還停在小鎮租賃的樓院里,給人以她仍在小鎮的印象,沒人會想象她能忍受如此齷齪污濁、風塵仆仆的旅程去殺人。小樓院內還徘徊著兩條兇惡的狼狗,沒人敢侵入;兩天后它們會饑餓得發狂,別說一個人,一頭肥豬它們都能囫圇吞下。他將通過它們的腸胃變成狗屎,而他就是一堆臭狗屎!
客車突然剎住,上來一個胖男人,眼神迷離宿醉未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夾著一個棕色皮包,像個鄉鎮干部。胖男人驚訝地看到,只有她身旁一個位子還空著,喜滋滋地一屁股坐下,咧嘴笑著扭頭四下張望,為自己居然挨著一個美女而坐的好運氣樂不可支。她暗自冷笑,男人在美女面前都白癡,除非他一副蛇蝎心腸,而他正是這樣的男人。胖男人渾身散發著腐濁氣味,就像隔夜餿飯的氣味,嗆得她直要嘔吐;更可惱的是,每當客車急轉彎時,胖男人便借著慣性用肩膀碰撞她。胖男人做夢都想不到,她的右手,已悄悄伸進隨身的黑色皮包里,摸住那把鋒利的瑞士軍刀,它能輕易割斷人的脖子。刀是市委秘書長歐洲考察時買來送她的,禿頭秘書長金銀珠寶銀行卡送遍了,實在想不出送什么,競鬼迷心竅送她一把刀。用這外國名刀殺他、肢解他,也算他死得有面子。禿頭秘書長有家室,還有升遷的機會,同樣也是個該殺的家伙,但她還是做了他的情婦,通過他結識了一批局長、處長、主席、總經理、董事長、主任等等;在一大堆色瞇瞇的醉眼里,她盡情攫取,大肆揮霍,縱情聲色,貪婪又無恥,市儈又風騷,這樣一個撲騰在風塵里、貪得無厭、水性楊花的墮落女人,哪有心思密謀殺人?哪里會在乎任何人呢?
而她恰恰是個很在乎的人,尤其在乎男人。生活往往把人往相反方向塑造,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吧?
疾行顛簸的客車窗外,秋天的太陽,照耀著碩果累累的山崗、田野,清澈的河塘映著藍天白云。胖男人睡著了,歪著的腦袋,隨著客車拐彎顛簸不時碰撞她的肩,她心知肚明,這家伙是裝的。透過墨鏡,她鄙夷地側目而視這顆油亮肥紅的圓腦袋,手握著包里冷冰冰的瑞士軍刀,刀柄光滑,鑲著七粒人造寶石,殺掉他后,如何處理腦袋是個棘手問題,腦袋最容易泄露死人的身份,殺人案中警察首先就從死人身份信息摸排線索。胖男人的脖子很粗,皮膚粗糙呈醬紅色,布滿顆粒像砂紙,刀割時會有一種生割豬皮的手感;因肥肉豐富,皮膚會朝兩邊翻卷,露出油白滑潤的脂肪。她特意學過人體解剖,還拿兔子、山羊練過手,能把整只動物解剖得七零八落,讓兩條饑餓的狼狗飽餐。為了訓練它們,她一直讓它們吃帶血的生肉,它們也只吃血腥的肉。那些較大的骨頭,比如腿骨、髖骨和顱骨,她原想過深埋,但覺得會留下后患;又想過焚燒,但老臺長去世時,她和同事們去殯儀館吊唁,親眼看見老臺長火化后仍有大塊骨殖未焚化,司爐工用鐵榔頭將它們砸碎,再說小鎮上也找不到合適的爐子。她也曾想過像一部意大利電影那樣,將死人拌入混凝土砌入墻體,但這得征得房主同意對小樓進行某種改造,極易被視為行為反常。她后來想到了強酸,還是一個化工廠廠長對她五迷三道提醒了她,化工廠很容易弄到王水,就是鹽酸與硫酸的混合液。她曾經用豬頭做過實驗,效果十分理想,于是就找借口從廠長那里弄王水,每半年弄一次,兩年多已弄到了五十公升,藏在小鎮樓里。他不僅將化作狗屎,還將化作污水!
沿途風光千篇一律,有人要求司機打開車載電視放碟子。司機播放一部愛情片,立即有人喊,換一個!哪個看這號爛片!司機笑道,美女不看,你龜兒子想看啥?有人說,警匪片!打仗的!也有人說,功夫片。還有人說,黃色的!車廂里一片哄笑,唯獨她不動聲色。司機笑罵道,龜兒啥素質!司機換了一張碟子,卻是她最不愿意看的,兇殺片。
影片開場是一位美麗少婦戴著手銬,穿著囚衣,被兩名嚴肅的女法警押進法庭。她一臉安詳站在被告席,身后的旁聽席坐滿了人。有人輕輕抽泣,她神色淡然,目光清澈,仿佛眺望著遠方。砰!法槌落下,白發蒼蒼的老法官宣布開庭……鏡頭朝美麗女囚拉近,朝她一泓清水般黑瞳搖近,然后幻化出倒映著藍天的瀲滟湖光,一葉扁舟里坐著她和一個瘦削男人。粼粼波光在她柔美的臉龐上閃爍,她穿著淡紫色連衣長裙,戴著灰色軟草帽,羞澀,嫵媚(她覺得她矯情、做作得肉麻!),瘦削男人舒緩地劃動雙槳,動情地說,你是我生命中永不凋謝的花,我愿把生命化作甘泉,滋潤你的美麗。她閉上雙眼,渾身起雞皮疙瘩,多么淺薄惡俗!簡直白癡啊!
匪夷所思呀!一個電視臺的美女主播,每天晚上在全市人民眼前風光無限,生活中閱盡浮世,怎么就傻兮兮地被一個瘦削男人俗不可耐的甜言蜜語迷得鬼迷心竅?相信玫瑰花的女人,怎么就忘了那能扎得滿手鮮血淋淋的刺呢?他出身農村,沒考上大學,父母勒緊褲帶上下打點送他當兵。在部隊里他撞上好運,參謀長看中他樸實勤勉,腦子靈活,有意提拔他,但條件是他必須和參謀長女兒結婚。參謀長女兒風流任性,嬌吟乖戾,風傳多次墮胎,但他還是接受了。婚后,他不得不對老婆的風花雪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老婆的驕橫懶散隱忍諾諾。老婆一直沒有生育,四處散布說他有問題,他也默認了,但他私下里找醫生打聽,老婆多年不孕跟多次打胎有關。參謀長臨退休前,通過各種渠道,將他弄進政府一個部門做公務員。參謀長去世后,他終于反戈一擊離婚了。這些經歷都是她后來聽說的,他聲淚俱下大打悲情牌,沒有幾個女人能抵擋得住男人痛苦眼淚的攻勢。以前,她自以為是個明智、優雅、自信得有些清高的女人,現在才知道自己也像許多女人一樣,虛榮、膚淺,經不起誘惑和蠱惑。她被炫目的愛情迷惑了,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一具木偶,而他才是那個提線的人。
車窗外重復著恬靜的田園風光,太陽已升得很高。車內乘客們目睹著電視機里虛構的聳人聽聞的精彩,劇情在延伸,美女主播在法庭上聲淚俱下地控訴,激起旁聽席上一片憤怒。她依然閉著眼睛,心里也是一片憤怒!她認識一些號稱作家的人,知道虛構和聳人聽聞是怎么回事;知道所謂的藝術永遠不如生活更真實、更可怕、更聳人聽聞!比如她竟然拋開忠心耿耿追隨多年的男友,就因為他不夠風情;比如她熱情澎湃地為他四處奔走,牽線搭橋,就為了他擠進上層領域;比如她見了鄰居小狗生病都會難過得落淚,卻兩年里處心積慮地密謀殺掉他;比如……等等。她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法律,但世界上還有許多法律的光芒照耀不到的角落,所以才有那么多喪盡天良的人,依然活得神氣活現!
一輛警車鳴著笛從后面疾馳而來,又超了過去。客車司機罵了一句什么,她沒聽清。
要殺人,先得具備過人的心態,冷靜,心細,周密,有條不紊,否則還沒下手,自己就先崩潰了。為了敢于面對鮮血,敢對鮮活的生命下手,她迄今記得第一次對活物動刀的情景,那是一只羽毛火紅強壯的公雞,它趾高氣揚,瞪著蔑視一切的圓眼睛,發出威脅似的咯咯聲,就像那些不可一世的該死的男人一樣,在一群諂媚的小母雞前耀武揚威。她捏著公雞脖子,看見皮膚下蠕動的喉管,想象它干瘦脖頸里上下滑動的令人惡心的喉結,咬牙切齒抹了一刀。公雞劇烈掙扎,尖銳的爪子有力地蹬踏,她恐懼地丟下刀子和公雞,它怒目圓睜瞪著她,發出含糊的低鳴,脖子下滴啦著醒目的鮮血,小心翼翼地邁步。她晾慌失措爬到桌子上,哭了,一直哭到公雞癱軟倒下,嗚咽聲聲,雙翅撲騰,雙爪亂蹬,終于咽氣。她哭得癱軟如泥,她從未殺過活物,沒想到一只公雞居然有那么多鮮血。面對公雞尸體,她哭得昏頭昏腦,好像死的是她至親愛人。她記起年幼時一次到鄉下過年,看到村里人殺豬,豬撕心裂肺的哀嚎把她嚇壞了,夜里發起高燒。她見過爸爸殺魚,魚在砧板上拼命蹦跶,爸爸用刀背在魚腦袋上狠狠一擊,她卻頓時腦子轟地爆炸似的,眼前漆黑渾身疼痛顫抖。她很小就慶幸自己是人,卻擔心傳說中的轉世,害怕轉世為供人宰殺的牲畜;然而,人的世界里不也是要么被宰殺,要么宰殺別人嗎?
大客車像頭負載過重的老牛,粗喘著往前躥。電視機里的她在哭,愛慕虛榮的女人啊,心甘隋愿地為他去賄賂,斂財,上下其手。胖男人睡醒了,抹著嘴角的哈喇子,看著電視機里慟哭的女人幸災樂禍地說,曉得哭了?晚嘍!車里有個女人鄙夷地說,犯賤啊!活該!有個學生模樣的大男孩說,應該取消死刑,西方早取消了。話音未落便招徠一片反對聲,絡腮胡司機譏諷道,就咱中國人的素質,取消死刑豈不要滿大街殺人放火?胖男人扭頭朝她笑問,小姐是來旅游的吧?她冷冰冰地說,奔喪!胖男人愕然,似乎被什么嚇住了。
陽光照耀著彎彎曲曲永無盡頭的公路,通往未知的路總是這么回環曲折。
她記不清殺了多少神氣活現的公雞,直殺得心麻木手冷硬,直殺得見了羽禽類做的菜就想吐。那些被她殺死的公雞都埋了,在她租的樓院后面有個雞冢。不知從何時起,她莫名地有了洗手的沖動,倏地跳起來,不管不顧地沖進洗手間,將水龍頭開到最大,雙手在嘩嘩的水聲中慢慢舒張柔軟,否則就抽搐僵硬不停地顫抖。開始她并沒有察覺自己的反常,是同事們困惑不解提醒她,她才意識到這種可怕的強迫癥,之后只好躲開人們的視線。她也知道,不論宰殺多少公雞、兔子甚至羊,都練不成殺人的殺手。禽畜都是弱者,任人宰殺是它們的宿命,而她不可能像買一只雞那樣買個人來殺,練膽練手練技術,所以,她在眾多仰慕者中格外青睞一名檢察官,讓檢察官每次槍決死囚時帶她去刑場。當槍聲響起,死囚撲栽倒地,紅白的鮮血和腦漿四處噴濺,她都癱軟得好像自己死了。之后她會和檢察官去開房,狂熱地做愛。檢察官開始很不理解,一個名聲顯赫的美女主播,怎么對槍決死囚的血腥場面感興趣?她給出的理由是,這讓她強烈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檢察官只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她還以電視專題片為名,采訪了一名行將退休的老法醫,并與他結下忘年交。老法醫數十年的工作經歷,積累下豐富的犯罪學經驗,為偵破各種刑事案作出突出貢獻。老法醫告訴她,99%的罪犯在實施犯罪時,都處于弱智狀態,會輕易留下各種生物檢材,比如指紋、足跡、唾液、精斑、毛發、血跡、煙頭等等,一個智商平平的人,犯罪而不留下蛛絲馬跡是不可能的。一個高明的罪犯,不但需要超常的冷靜縝密的心態,還得擁有豐富的知識,能洞悉人性的弱點。這些話在她聽來,似乎都是在含蓄地點撥她,哪些細節最容易被忽略,出紕漏;提醒她:要成為一個高明的殺手,僅憑意志和耐心是遠遠不夠的。碰巧,不久發生了一起惡性碎尸案,她趕到老法醫的工作室,親眼目睹老法醫如何將一堆破碎肢體拼接成一具完整人體。盡管她嘔吐不止,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但她堅持住了。她太需要直觀的人體解剖知識!老法醫嘆服了,從沒見過她這么有膽氣的美麗女人。之后,每逢有案子老法醫都會叫她,給她講解人體知識,并教她如何從人體損害痕跡推斷罪犯的特點,比如年齡、習慣、性別、工具、手法,甚至身高、力量和職業等等。老法醫給她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動直觀的犯罪學和犯罪心理學課,而她可以從中甄別自己的密謀存在的漏洞,策劃更圓滿。
老法醫喜歡她,是父親般的喜歡,讓她每每夜靜時會感動得熱淚盈眶。
大客車在路邊一家簡陋飯館前停下,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僅此一家別無分店,長途客車送來食客,司機可享受免費午餐。乘客們都習慣了,雖然怨聲連連,但還是紛紛下車涌進骯臟的小食店。
她下車后沒有進小飯館,而是穿過馬路,跨過干涸的排水溝,到沒有盡頭的田野上走走,坐了半天車,雙腿都麻木了。正午的陽光像長了牙齒,咬得皮膚火辣灼痛。滿眼蔥綠,蟬聲起伏,連一絲風都沒有。她舒展著四肢,微笑著深深吸人帶田野清香的空氣,吐出瘀滯在胸的渾濁,感覺整個人都清新透徹起來。遠離了低級趣味的燈紅酒綠,遠離了艷俗恣肆的欲望,沐浴在鄉野純凈肅穆的陽光空氣里,她心里涌出莫名的、神圣的、近乎宗教般的莊嚴,一種來自神秘之處的使命感。她的手伸進隨身包里摸到那串鑰匙,再次確認它的存在,這是他在c市高檔小區住房的鑰匙,小妹留下的。
小妹死了,不堪沉重的心理負擔而患上重度憂郁癥,飽受折磨終于跳樓了。她曾經刻骨銘心地恨小妹,現在不恨了,而且為小妹的死傷心。從某種意義講,小妹的死,她也難脫干系。
他是為單位一個電視專題報道來電視臺的,總編和她與他接洽策劃,因而相識,因而上演了一場讓人眼花繚亂的愛情好戲。他有著讓女人輕易繳械的熱情、幽默、細致和慷慨;他有著讓女人難以拒絕的厚顏執拗,甚至跑去找她的男友攤牌,最終她和男友分手。她對男友一直遲疑不決,就因為男友像狗一樣忠誠,廝守多年懸而未決也毫無怨言;她常常處在聚光燈下反襯出男友的尋常、甚至平庸;她像所有女人一樣,用一生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生死相愛,而男友卻甘愿用一生的寂寞陪襯她。她父親在她還不諳世事時離開了家,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母親對她的選擇堅決反對,以過來人的目光鄙視巧言令色的男人;但她卻是那么義無反顧,那么生死度外,與母親反目。當她拋開男友投人他火熱的懷抱,母親病倒了,不久便離世。
對母親的愧疚,很快被他綿密得令人窒息的呵護遮蔽了,她被他的憧憬吸引住了,竭盡全力為他的仕途心愿鋪路,他不但得到一個位子,還搭上副市長的線。他身處商品大潮不甘寂寞,與副市長密謀辦公司,又以避嫌之名勸說用她的名義注冊,公司很順利拿到政府采購招標,實現了空手套白狼的黃金夢。她生活優裕,風花雪月,但對公司運作沒興趣,一竅不通,也沒耐心去歷練,都由他幕后操盤。當財富膨脹得讓她不安時,他主動提出讓小妹來主管公司財務。小妹原在一家企業做會計,企業倒閉后,是她幫小妹找了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還幫小妹夫調到一個收入穩定的事業單位。小妹對她感激不盡,鞍前馬后不辭辛勞,但最終還是背叛了她!當副市長被組織調查時,他和小妹席卷公司全部錢款跑掉了!至此她才知道,小妹早就是他的情婦和得力幫手。后來,副市長自殺了,案子匆匆了結,他和小妹不久又在c市浮出水面,成為一方大亨;而她卻飽經折磨,不但被調查,還得償還巨額欠款和貸款,不得不賣房賣車賣首飾,甚至委身于早就窺視她的達官土豪才脫出磨難。那真是一段罄竹難書的磨難,那是一場險惡齷齪的騙局!
于是,她徹底改變了,把自己當作籌碼和武器;她每時每刻積累著毀滅的力量。
小妹注定成為棄婦,還離婚了,無家可歸只能由她收留。她最終原諒了小妹,但小妹至死也沒有原諒自己。
回到客車上,她強迫自己吃了幾塊巧克力,沒有充裕體力如何實施謀殺?好在到了c市還有時間吃飯補充體力。在家時,工作之余,應酬之余,她都要堅持規定在跑步機上跑一個小時,扛杠鈴負重起蹲五十次,每周兩個半天去健身房。她專門聘請了一位知名的健美先生當教練,練習腰、腹、臂、腿的力量。她和健美先生訓練完,就去一家高檔洗浴中心,泡澡,喝紅酒,按摩,當然要做愛,她非常享受健美先生近乎粗野的撞擊,她以頻繁的、與多人做愛來蔑視可能的自我毀滅。一天,她突然得知,健美先生竟然搶劫并殺害了一個推銷保險的可憐女人,所得不過幾百元!她吃驚得連續數周做噩夢,不明白怎的競與死神擦肩而過?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次冥冥中與死神擦肩而過?
乘客們陸陸續續回到車里,吃喝一頓,人人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嘈雜聲中洋溢著莫名的快樂。人在旅途,那些快活的人往往是容易滿足的人。絡腮胡司機發動客車,同時大聲說,大家互相看看,別落下什么人,跑車的人最怕丟人!大家都笑了。她才發現,旁邊那個傻哈哈的胖男人不見了,換了一個麻桿似的瘦高男人,白襯衣灰褲子,俯身專心看攤在雙膝上的報紙,臉色木然,眉頭緊蹙,好像很不開心,模樣像個鄉村中學校長。
客車再次跑起來,也像吃飽喝足了,狗一樣撒歡地跑著。
熱烈的陽光普照著鄉野,山巒,田疇,河谷,錯落層疊,明暗有致,像一幅巨大的色彩豐富的山水畫。竹林掩映下的農舍,冒出裊裊炊煙;田坎上散落著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孩子。紫煙繞阡陌,農婦喚兒急。她忽地心生一種眷戀不舍的柔柔情愫,卻又不知眷戀什么。車載電視機播放另一部電視劇,西方的,講述一個成功的女企業家愛上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結婚旅游時,卻被男子推下密布鱷魚的河里。男子和假冒仆人的情人結婚了,攫取了女企業家的全部資產。那女企業家雖被鱷魚撕咬毀容,卻僥幸被當地土人救命。她終于回到了文明世界,憑著土人相贈的寶石成了巨富。她做了美容術,富有又風情萬種,開始了毀滅性的復仇。她在墨鏡后閉目養神,這類女人向卑鄙男人復仇的片子她看得太多了,每一部都讓她熱血澎湃淚流滿面,但看后都覺得假,現實生活里那種智力超群、能力非凡、魅力四射的復仇女神存在嗎?她們就像福爾摩斯一樣是虛構的。既然是謀殺,難免不留下蛛絲馬跡,她必須盡可能地消滅痕跡,便在腦海里再次檢查謀殺需要的用具齊備與否,它們都裝在那個大拉桿箱里:兩副透明的醫用乳膠手套;兩雙白棉線手套;一件綠色醫用手術服和白色塑料雨衣;一卷藍色塑料鞋套和一雙高幫運動鞋;一卷黃色強力封口膠和一瓶進口安眠藥;三塊比床單還寬大的薄膜和三十只韌性極好的可封閉膠口袋;一只靈巧鋒利的小鋼斧和一只小手電筒似的電擊棍,最重要的是兩只大號醫用針頭和一卷粉色明膠軟管。為了避免現場留下血液、毛發等,她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辦法:當他被安眠藥催入深度睡眠不省人事,就用連接明膠軟管的針頭刺進他的頸動脈,他罪惡的血沿著膠管流進地漏化作污水。他應該感激她,在不知不覺沒有痛苦中死去。失去血液的死尸會輕許多,把死尸弄進鋪好薄膜的衛生間,開膛破肚,將他骯臟的五臟割碎,從馬桶沖進下水道,讓那些黑暗世界里的老鼠們美餐。老鼠們就是依賴人類的渣滓生存繁衍的。經過這兩個程序,他的死尸重量減輕大半,然后肢解,放到沸水里煮,重量和面積更進一步減少,而且不會散發異味;之后就是分別裝在可密封的膠口袋里,碼進大拉桿箱,同時收拾好薄膜膠管之類一起帶走。她應該凌晨時分離開,那時人們都還在睡夢中;還應該先步行下兩層樓再進電梯,因為電梯里才有監控探頭,不能在他所在的樓層進電梯;她還特意戴著披肩長發,這是一年前出差時買的,沒人知道。在N市,無論在電視屏幕上還是日常生活里,她都是一頭精致的短發;她還精心準備了一副仿人皮面膜,在網上買的,戴上后她就成了一個她都不認識的人。這個世界,愈來愈方便犯罪。
那個女企業家運用美色和財富,誘惑那個兇惡的英俊男子,使他與女同伙陷入嫉妒和貪婪激起的瘋狂,導致又一輪兇殘的謀殺。她覺得這是個絕妙的計謀,美色、財富、嫉妒、貪婪、誘惑、暗算,一切構成兇殺的元素都具備了,只可惜那是虛構的,沒有可操作性。她倒是想過雇兇,有一次,一個做酒行的老板生意巨虧被債主追逼,老板竟然找到她,說追債的黑社會頭目知道她因經常做電視廣告,和她很熟悉,黑社會頭目也很崇拜她,提出只要她肯屈尊一起吃頓飯,老板所欠的債務利息全免。她經不住老板苦苦哀求同意了,黑社會頭目綽號小豹子,干瘦,光頭,脖子上戴著拇指粗的金鏈子,一幫小兄弟個個兇神惡煞。令她驚訝的是,小豹子和一班小兄弟對她恭敬有加,小豹子更是一口一個姐,唯唯諾諾不敢放肆,還指天畫地發誓,只要姐一聲吩咐,他小豹子和一班兄弟赴湯蹈火,生死度外。她動過讓小豹子殺了他的念頭,但還是忍住了,謀殺這樣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況小豹子之類是刀尖上混事,一旦犯事落到警察手里,警察有得是辦法撬開他們的嘴。她還想過用槍,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等候,一槍斃命,干脆利落。在她眾多情人里,有一位就是刑警隊長,經常帶她到江邊荒地教她打槍,練到后來,她可以毫不費力一槍擊碎三十米外的一枚雞蛋。可是,看似豪爽粗獷的刑警隊長,對她有求必應,俯首帖耳,但手槍絕對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視線。她也想過毒藥,老法醫的工作室里就有劇毒的氰化物,但她不忍心慈祥的老法醫因丟失劇毒品而蒙受屈辱。小妹曾想過用煤氣,小妹不是因為被遺棄而抑郁,而是不知如何殺掉他而失常,最終殺死了自己。她不贊成使用煤氣,一間充滿煤氣的房子,就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彈,一旦遇上火星,會殃及許多無辜,這無異于恐怖分子的濫殺,她還沒有這么喪心病狂。
客車吼叫著疾馳,像憤怒的獵狗追擊逃竄的獵物。乘客們陷入午后的困頓而沉默,只有電視機還在不知疲倦的聒噪,演繹著駭人的復仇。
她閉著雙眼,盡管有墨鏡遮蔽,仍能感覺到陽光在眼簾明明暗暗地閃爍,那是速度的光影,身體在時光激流里穿越,朝著一團陰影逼近,急速逼近。一陣顛簸,她感覺到一只微溫的影子掠過大腿,像一次猝不及防的偷襲,像一片雨云掃過。她一陣驚怵,微微睜眼,透過墨鏡側視旁邊的瘦男人,這家伙竟然若無其事地仍漠然地埋頭讀報,雙手藏在報紙下。她無聲地冷笑,世間自以為聰明卻在找死的人真不少啊!死神就在身邊,你卻不知道,這就是你所不知的存在境況!死神在你身后微笑,你還在鬼鬼祟祟地為非作歹!那只微溫的手再次探過來,小心翼翼,像蛇悄悄吐著信子窺測。猛地,她渾身一顫頓時僵硬了!他!沒錯,就是他!報紙上登著配照片的報道:千萬富豪竟是殺人兇手!那照片里,他戴著手銬正在豪華居舍內指認犯罪現場!
她仿佛頃刻間被巨大的陰云吞噬了,就像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她拼盡全力從洶涌的黑潮里掙扎出來,再次定睛細看報紙,就是他!他殺人了!猛地,她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昏昏然的乘客們大驚,紛紛投來驚恐的目光。她狂笑不止,怎么也收剎不住,淤積胸中的污穢劇烈噴發呼嘯!她狂暴地大笑,熱淚噴涌!
瘦男人嚇得逃得遠遠的,面若死灰。乘客里有人惶恐地低語,她是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