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兩國學者談中日科研“唇齒相依”

本報赴日本特派記者 邢曉婧

當美國政府逐漸加緊對中國學生和學者限制、為兩國學術交往蒙上陰影之際，其盟國日本一度也傳出“要提防中國偷技術”的疑慮。然而，《環(huán)球時報》記者日前赴日采訪發(fā)現(xiàn)，更多的人認為，中國學生和學者非但不是“威脅”，反而給日本帶去全新機遇，而且，中日研究機構、學校、企業(yè)之間的合作項目還會日益增加。正如名古屋大學校長松尾清一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所說：“要趁著現(xiàn)在日中關系轉圜之際，進一步加深兩國的交往。在科研方面，不要摻雜政治因素，應純粹做學問。不問國籍、不問背景，爭取共同造福于人類?！?/p>

“為中國科學家獻上誠摯敬意”

回顧近代史，中日在學術領域的往來可以追溯到1877年——清政府在日本設立駐日清國公使館，派遣官員和日本學者一道進行科學研究。上世紀70年代，隨著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及中國的改革開放，松下、新日鐵等日本企業(yè)帶著先進技術涌入中國市場，在獲取豐厚回報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此后數(shù)十年間隨著交往不斷深化，雙方建立起牢固的合作基礎。

日本是歐美國家之外獲得諾貝爾獎數(shù)量最多的國家，大多數(shù)得主出身于東京大學、京都大學以及名古屋大學這3所大學。名古屋大學理學部設有“2008年諾貝爾獎展示室”，該展示室是為紀念當年獲得物理學獎的小林誠、益川敏英等日本學者，而他們都受到過物理學家坂田昌一的教導和影響。在這個展示室里，《環(huán)球時報》記者偶然從一份特殊的手稿中發(fā)現(xiàn)“中國印記”。1964年8月，時任理學部教授的坂田昌一率領日本代表團出席在北京舉行的科學研討會，這份手稿記載著坂田在開幕式上發(fā)表的致辭：“各國科研工作者們本著平等互惠的原則團結一心，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為了民族獨立與世界和平共同追尋真正的科學。日本代表團為中國科學家獻上誠摯敬意?！?/p>

在坂田昌一致敬中國科學家27年之后，中日兩國科技界的交流又傳出一段佳話。1991年8月，第四屆亞洲化學大會在北京召開。在這屆會議上，中國青年楊立向日本教授介紹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對方看過他的論文后說：“如果你想去日本大學深造的話，一定可以找到位置?！睏盍?988年獲得蘇州大學化學系碩士學位，他一直想去技術領先的日本繼續(xù)深造。在名古屋大學圓夢后，1997年楊立入職日本礙子株式會社，成為該公司歷史上首位獲得博士學位的“外國籍正社員”。此后，楊立申請超過40項專利，成為電動汽車用鋰離子電池領域的專家。2003年，恰逢上海交通大學面向全球招聘，楊立毅然決定全職回國，開始培養(yǎng)新一代中國新能源研究者。

中日頻繁的民間科研交流影響了一批又一批中國年輕人，上海交通大學化學化工學院教授楊立只是其中的一位。十余年來，楊立帶領的科研隊伍和豐田、日立化成等多家日本企業(yè)有著長期合作。楊立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畢竟日本的電池研發(fā)技術世界領先，通過和這些公司合作，我們可以不斷確認研究方向和研究內(nèi)容是否處在前沿?！睋?jù)他介紹，高校與企業(yè)的合作模式基本上是初期設定目標，每3個月遠程交流一次進展，年中和年末分別當面再交流一次。關于研究項目可以自由提議、開放交流，日本企業(yè)并不簡單地追求立竿見影，而是注重開發(fā)下一代的電池材料和技術。楊立總結說，就算不能達到預期目標，只要給出合理解釋也可以接受，“這是長時間建立起來的信任關系”。

“中國科研沒有理由不發(fā)展”

日本法務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8年12月31日，日本共有33.7萬名留學生，中國留學生數(shù)量約為13萬人，早稻田大學接收中國留學生的數(shù)量最多，高達5412人。值得一提的是，赴日學習理工科的留學生不在少數(shù)。以名古屋大學為例，2018年度在籍的中國留學生（含港澳臺）人數(shù)為1158人，約占留學生總數(shù)的一半，同時，中國留學生中選擇理工科的約占四成。

盡管日本政府并未像美國那樣表現(xiàn)出對中國學生的戒心，但也有數(shù)位日企高管私下向《環(huán)球時報》記者表露擔憂。有的說，“大量優(yōu)秀中國留學生在日生活學習，對已進入少子高齡化社會的日本來說，很難保證知識產(chǎn)權不會被偷竊”。對此，楊立表示，在日中國人的保護知識產(chǎn)權意識提升很快，現(xiàn)在所有項目啟動，中日雙方律師同時跟進，十幾年來從未起過糾紛。

當《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將這一問題拋給名古屋大學工學研究科教授、201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天野浩時，他對此并沒有任何疑慮。天野浩現(xiàn)在共指導20名碩士和博士生，半數(shù)來自中國。他表示：“不論來自哪個國家，只要有強烈的研究志向，愿意來到我的研究室共同進步，都是值得感激的事情?！?/p>

25歲的安徽小伙蔡文韜是天野浩的學生，正在讀碩士二年級，平時課業(yè)十分繁重，他在實驗間隙接受了《環(huán)球時報》記者采訪。蔡文韜在合肥六中讀書期間，就曾在少年科技創(chuàng)新大賽中獲獎。本科從成都電子科技大學電子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面臨到底是赴美還是赴日深造的抉擇。蔡文韜回憶說，他那時最重視的是大學里的學術氛圍，當初感覺黃種人在美國容易受到歧視，有太多限制，而日本則會好很多。在語言學校學了一年半日語之后，蔡文韜考進名古屋大學。蔡文韜在日本沒有感覺到科研受阻，他說：“硬件和軟件都能支撐起自己的想法，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想法不夠多。”

對所謂“中國留學生盜竊知識產(chǎn)權”的猜疑，蔡文韜認為，很多日本人其實清楚，中國人過去對于保護自己知識產(chǎn)權的意識也很薄弱，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新時代的中國留學生在這方面的認知已明顯改變。對于日本學術界來說，中國留學生也帶來新的朝氣。2016年蔡文韜剛到日本時，移動支付在中國國內(nèi)已相當普及，但日本人還是“找零錢找出一大堆鋼镚兒”，這讓他很不適應。據(jù)他觀察，新技術在日本很難得到普及。相反，他經(jīng)常能聽到日本人談起“中國”，印象最深的是“做東西很快”，很多想法都能在第一時間“轉”起來。特別是深圳，速度特別快，日本人對此交口稱贊。蔡文韜說，他計劃先在日本專心拿到博士學位，再回國從事科研工作，國內(nèi)對于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項目的大力支持，適合發(fā)展新項目。

談到中國留學生和中國科研的未來，天野浩告訴 《環(huán)球時報》記者：“我希望他們能夠活用在天野研究室收獲的經(jīng)驗，不光是在日本和中國，而是能學以致用為全人類造福。我希望中國的科研也是一樣，可以為世界的和平與幸福貢獻力量?！?名古屋大學校長松尾清一也表達了同樣的想法，他表示：“現(xiàn)在的中國帶給世界的影響力巨大，存在感很強，責任也重大，和50年前完全不一樣。日本時刻在思 考可以從中國學到什么，像是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等中國的技術都很領先。”他認為，中國是全球最大的留學生輸出國，這批人才將匯聚成研究領域的一股強大力量，中國科研沒有理由不發(fā)展?？梢哉f，未來日中在科研方面一定是相互依存、唇齒相依的關系。

“應學日本，搞科研不抄近路”

“在日本的學習經(jīng)歷對我日后激勵很大，從那時起我執(zhí)著于追求‘從0到1，不愿再去做重復的事情。”楊立這樣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在日本，諾貝爾獎得主親自給本科生授課的場景讓他記憶猶新。

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依舊體現(xiàn)在天野浩等日本學者身上。天野浩說的一句話讓《環(huán)球時報》記者印象深刻——“就算失敗了99次，只要第100次成功了，之前的99次就是過程，而不算失敗”。盡管已功成名就，但在不出差的日子里，天野浩每天8時至22時全都“泡”在學校，學生們可以找他當面交流。蔡文韜說，天野教授沒有架子，有任何想法、任何要求，需要任何設備都可以提，他都會盡力滿足，哪怕最終沒能得出滿意的結果他也不會說什么。

日本搞科研的很多經(jīng)驗值得中國學習。在楊立看來，日本很多德高望重的學者十分愿意花時間深入基層，去中小學做科普輔導，激發(fā)年輕人的科研興趣，以此儲備人才。而中國在這方面有所欠缺。楊立擔任過一些中小學科技競賽的評委，發(fā)現(xiàn)有的小學生竟然在實驗中用到研究生都沒碰過的儀器設備，后來才知道參賽學生的父母是該領域專家。為“幫助”子女取得“漂亮”成績，不惜出手“輔導”和撰寫研究報告。還有一些中學老師把自己的碩士、博士時期學位論文的研究內(nèi)容，作為輔導學生的研究成果參賽。楊立擔憂地說：“這種做法深深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科研精神，讓他們從小就知道原來還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得獎。這些做法若不能及時糾正，肯定不利于中國下一代科學人才的培養(yǎng)。培養(yǎng)科研人才，千萬不要有‘抄近路的想法?！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