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
我叫白居易,字樂天,是一個在京都長安漂泊的“京漂”。我租了整整20年房子,才在50歲時買到人生第一套房。而我的偶像杜甫居無定所,一刮風下雨,茅屋頂就嗖一聲被吹走,他天天哭道:“怎樣才能買到千萬間大房子,來庇護我們這些可憐貧窮的讀書人啊?”
是啊!從古到今,房價饒過誰?它像風箏的線,拉扯著“京漂”們進進出出。
長安從不缺故事,也不缺人。但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個什么樣的人,終會隨波逐流,變成萬千勞碌生命中的一個,在繁華與庸俗中耗盡一生。所以這次,我們不聊唐詩,只聊我起起落落的京漂路。
男人可以沒錢,但不能沒才華。
公元762年,李白離開了。公元770年,杜甫離開了。唐詩的屋宇少了頂梁柱,我知道,我該來了。那時,安史之亂已過去9年,盛唐不再。我知道,我要挽救大唐的頹勢,寫盡這世間的真相。
16歲時,我拿著幾首詩來到了長安,拜訪文壇大佬顧況。他當時名氣大,一般后輩見不到。最初他見到我也一臉不屑,還調侃我的名字: “小老弟,帝都物價貴得很,想居住下來不太容易啊。”“是是是,您說的是。”我表面畢恭畢敬,心里卻碎碎念: “長安是你家開的啊?”顧況一邊說一邊隨意翻著我寫的詩,直到翻到那首《賦得古草原送別》,他驚為天人,說: “兄弟,大才呀,你買一環內的房子都不成問題。”
現實把臉打得啪啪響,他只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尾——我是有大才,但沒買到一環的房子。顧況是大V,經過他點贊后,我的詩在長安也小有名氣,不是我吹,我的詩可以當錢花。因為在唐朝,沒有什么事是一首詩解決不了的。
有一年夏天,長安城酷熱難當。我肩挑籮筐,出門買冰,走到冰窖坊前,喊道: “老板給我來塊冰。”老板頭都不抬: “所有的冰都被大人物高價預訂了,沒了。”我嘆口氣,轉身欲走,突然聽到: “哎喲,原來是寫‘離離原上草的白居易呀!白公子,有冰,有冰,用完了再來取喲,不要錢的。”不一會兒,我的籮筐里就裝滿了冰塊。
那是我第一次來長安,孑然一身,憑借詩才與夢想,斗膽闖入這繁復的世間。
住著租的房子,做著天大的夢。
29歲時,我再一次來到長安擔任校書郎,一個體制內的小編輯。作為一名“京漂”,我開始了漫長的租房生涯。
我第一次租的房子在三環東城角的常樂坊小區。雖然租金很貴,但離上班地點近,我不會遲到。在唐朝,你上班遲到扣工資不說,還要挨板子,嚴重的甚至要坐牢。作為職場小白,我兢兢業業,加班加點。那時,官場還沒對我露出它殘忍的—面。
三年后,因為做得不錯,我可以通過考試升職。我搬到永崇坊華陽觀,那里安靜,適合復習。房子是租來的,生活也很苦,但不能忘記夢想:我是要拯救唐詩的人。有時,我愛到處閑逛,想不到,竟逛出了我人生最引以為傲的詩《長恨歌》。
有一回,我與王質夫去仙游寺玩耍,聽人說,50年前唐明皇與楊貴妃逃亡時經過此處。王質夫說: “老白,這樣的愛情故事要是消失就真的太可惜了,得找個天才來寫,要不你試試?”李白有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好詩,我是大寫的服氣。但,我想超越李白!
動筆后,我先嘲諷皇帝好色,荒廢工作,“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但慢慢地,我的心突然被擊中了。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寫完此句, 《長恨歌》已不單是寫他們的故事。我寫的是人世間的真情,是每個人心中那個不可磨滅的回憶。
我因《長恨歌》名聲大震,終于住進了市中心的昭國坊,不久又升為左拾遺,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挑老板毛病的職位,我信心滿滿,發誓要用一張嘴、一支筆改變世界。
從此,我迎來京漂生涯的高光時刻,官場就在這時撕開了它和藹的面具。
要么孤獨,要么庸俗。
大唐宦官亂政很嚴重,連老板都怕他們。搞得人人自危,沒人敢講真話。有一回打仗,老板放著名將不用,讓宦官帶兵。我多次打報告,他都不聽,還暗地里跟人說: “白居易這小子,是我給他發糧的,他居然這樣懟我!”最后宦官搞得軍隊人心離散,打了十個月,敗了十個月。
敢言是有代價的,終于,在我44歲時,我付出了代價。
公元815年六月的一天,我早早去上班,發現馬路牙子上有個人尸首分離,走近一看,居然是鐵血宰相武元衡。我顫顫地來到朝廷,偌大的宮殿寂靜無聲。誰都知道幕后主使是李師道,因為武元衡削藩碰了他的利益,可為了自保,無人發聲。
那時,我已不是左拾遺,不能上諫了。但我寧愿葬身魚腹,與鳥獸同群,也不愿意與這些畏縮之輩共事。我第一個站了出來,義憤填膺地說:“皇上,宰相街頭遇害是國恥,我請求您馬上嚴查兇手。”大廳好似炸開了鍋,大家七嘴八舌說,“白居易多管閑事” “一個小官這么嘚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被人用稀里糊涂的罪名擺了一道,貶到九江當司馬,一個空職。
我在京漂路上,從做自己開始,也因做自己而結束。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一線回到三線,一下子就放飛自我,夜夜笙歌。有天晚上,我來到江口送朋友,聽到有人彈琵琶,琴聲悲涼。打聽后,原來是長安來的歌女,交談后,她說起了少年盛名時,富二代爭先恐后地追求自己,如今紅顏老去,漂泊沉淪。
本來聽琴聲就夠悲了,如今這遭遇更讓我動容。被貶后,我安于平庸,后知后覺,此刻才突然有種理想破滅的感覺。我說: “姑娘,不如你再彈一曲吧,我給你寫首《琵琶行》。”白大詩人為她寫詩,她感動地又彈了一次,琴聲有了點歡快感。可即便如此,在座的所有人還是哭了,如果說誰哭得最厲害,可能就是我江州司馬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本不相識,有共同的生命默契就夠了,同樣是漂泊的人,又何必相識呢?在人生這條路上,沒有人能孤獨走下去。
某天,我邊聽歌妓唱《琵琶行》,邊優哉游哉地喝酒,眾朋友調侃我:“老白,你這前半生,真是用實力證明了什么叫居易呀;但現在這花天酒地的,非常樂天啊。”“對對對,前半生居易,后半生樂天。”“人家老白這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看來, “居易”和“樂天”是很多人拼盡全力才能過上的生活。畢竟人生除了變胖容易,沒有哪件事是容易的。誰不是頂著生活的壓力,負重前行。但只要還有英雄夢想,還在堅持做自己,就絕不會像被馴服的野獸那樣,順從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