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

李永合

有地平線的地方，是大地無限的河流、山川、原野，乃至大海，天邊。我總在不斷遙望人生的地平線，把一個人目光引向更遠的地方，引向生命孕育的故鄉，也引向我成長眷戀的邊關。漸漸的，地平線變成了我筆直身體的一部分，地平線在我靈魂深處不斷延伸，起伏，奔騰，升起。

18歲的地平線，皎月如銀，灑落大地。告別母親，告別老師，告別學校，告別家鄉，告別一山一水，告別日出日落的牽掛，那時感到地平線很長，夢想很長。離開了，熟悉溫暖的不曾遠離過的故鄉，走進茫茫的青藏高原，像一棵幼苗重新學會生長，學會堅強。如今回想起來，坦然一笑，但依然無法忘卻，我曾把自己裹進皮靴、棉帽、大衣，幾乎密封起來的臉，靠近車窗玻璃，放眼望去，一切都那么遙遠、那么空曠。廣闊的空間，卻充滿的是稀薄的空氣，使我感到憋氣，人生來到陌生的地方，第一課便是明白什么是缺氧。是的，缺氧下的磨練，開始了高原軍旅生涯。

18歲的地平線，轉換到了蒼茫的高原。西北部隊新訓三個月里，每天頂著刺骨的冷風，踏著厚厚的積雪，齊步、正步，逐漸把地平線踏出節奏，踏出響聲。每天大汗淋淋，摸爬滾打。有時候累得實在支持不住了，我開始遙望故鄉的地平線。覺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潰的時候，故鄉的地平線里，有遠方媽媽企盼的目光，于是全身上下又奇跡般地增添了新的力量。

新兵訓練結束時，我獲得了連部科目全部優秀的好成績。我也變得成熟、堅強起來。感謝十八歲的地平線，它托起了一個男子漢應該有的氣魄和血性，地平線上不僅僅是鳥語花香，不僅僅是平坦和笑聲，而且也有濤聲海嘯，也有崎嶇不平。

20歲，30歲，40歲，50歲，在一條條地平線上，一個無畏無懼的士兵不斷沖刺，不斷挑戰，不斷洗禮。光陰似箭，30個年頭，在部隊先后入了黨，考上了軍隊院校，一步步成長，地平線伴我從孤獨中成長，伴我從困難中走出，伴我成熟，成為一個合格子弟兵。在高原，你呼吸方式必須改變，嘴張開一半不行，全張開像一條活魚被甩在岸上。高原軍人，融入高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處草木，你就是高原上保家衛國的一條溪流，一處雪峰，你已經成為這里地平線的一部分。

在青藏線上，時時都能感受到大自然強加于人的痛苦，住在沱沱河兵站那個晚上，我很清楚，這里的海拔4700米，我正身臨“死亡地帶”的中心。嚴重缺氧狀態下的高山急癥，隨時都可能出現。果然，到了半夜，我胸腔悶氣，呼吸困難腦袋驟漲，渾身起疙瘩、發癢。夜深了，也不忍打攪同樣有高原反應的隨隊軍醫小張。第二天早上，小張醫生說我是得了蕁麻疹，是因缺氧和寒冷引起的。在這里，生存環境的惡劣可想而知。長期高原生活付出的代價和犧牲幾乎是相同的。沱沱河兵站，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心靈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和沖擊，受到了自然環境的洗禮。沱沱河，流淌的是雪水，也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信仰和情感，然后匯成黃河，匯成長江，匯成美麗的畫卷。人在高原，身臨其境，顯得太渺小了。置身于藍天白云、雪山草地之間，廣闊無垠，美麗無比。為一種雄偉而浩瀚的氣魄所震懾，不禁萌發對大自然的博大、寬厚深深的敬意。

地平線一次次升起來了。地平線在高原戈壁起伏，在雪峰山谷飄蕩。地平線從高山櫟、千里欖仁、阿丁楓、山楊樹梢上消失，從藏羚羊的奔跑中變化，從牦牛的漫步中變得遲鈍。地平線從睡夢中醒來，美如潔白的云團，美如嬌艷的杜鵑，恣肆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