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國楓[新華文軒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成都 610017]
文學作為人類文化的一種形式,同其他任何藝術形式一樣,有區別于他者的本質特征。1988年至1993年,木心先生在紐約為一群中國藝術家講述“世界文學史”課程。他的觀點疏離在傳統學術體系之外,宏觀之處有微觀,以世界范圍內的純藝術性思維方式表達自己對于文學的種種觀點。
在整個世界文學史的發展中,關于文學起源的問題有眾多說辭。木心先生認為在文字產生以前,先有文學的起源。他認為文學藝術并不是對世界的模仿,而是對世界的提煉和創造。
首先,木心先生認為“要有東西要表達”,即文學來自于人類精神生活的直接需要。古代原始初民為了獲得食物得以生存,各部落之間、人與自然界之間總是充滿各種爭斗。最終無論是打敗自然界兇殘的野獸還是另一方的部落,對于人們而言這都是最快樂的事情。在打敗敵人之后,本部落的人民得以安定,子孫代代繁衍,幸福地生存下來,這種快樂必須要以歌舞唱跳的形式表達出來,眾人在一致和諧的高歌慶祝活動中,便萌生出詩歌。在原始蒙昧時期,勞動是悲苦的,愛情是靜悄悄的,這兩種活動過程都不會因為全民快樂的性質而被慶祝。而實際上只有戰爭的勝利是大規模的、開放的。因此,慶祝這種大規模的戰爭活動必然產生大的聲音,而聲音在傳播的同時又必定配合著一定的調子,這便是原始的歌聲,在這種情況下,詩歌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關于文學的起源,木心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無論是勞動時發出的號子、戰爭時催生的戰歌,還是初民們舉行的祭祀活動,都會孕育出文學。”值得注意的是,木心先生并不否定勞動對文學的作用,只是他認為勞動過程具有實用性質,文學的產生源于自然而然的情感表達需要,并不具有現實功利性。對神的崇拜的禱詞,戰爭勝利之后的戰歌以及勞動號子,都是在人類活動中必然“有聲”的活動,由喃喃自語到高聲歌唱,文字與音樂這種相互呼應的表達方式只是正好滿足了人類情感表達的訴求,這是一種無功利的審美形態??梢钥闯?,木心先生認為文學在產生之初,在它的起源上便具有審美性,文學的審美性是無功利的,帶有情感性的,整個文學活動以人的快樂、審美為最終目的。
其次,木心先生認為文學起源于人類的騷動、不安的情緒,即人類天生對未知的疑問。人類在原始蒙昧時期,以為風會吹走孩子,所以風是孩子的父親;火苗是野獸;生病是做了錯事,上天的懲罰……這一切的疑問都是因為科學的欠發達,初民們自問自答,并且賦予世間萬物人格化色彩,這時候神話得以產生,并代代流傳開來,文學的雛形得以形成。人類天生的這種不穩定、不安分情緒便產生了最早的文學形式。同樣,人類最偉大的文藝都是來自于這種不安與騷動,木心先生以歷史上的文學家為例說明:如果政治、愛情、生活都順利,雖然都可以成為偉大的文學家,譬如歌德,但是如果政治、愛情、生活都失敗的話,卻還可以成為更偉大的文學家,譬如但丁和屈原。這里面固然有木心先生評價文學成就的尺度,不過依然可以看出先生對文學起源于苦難體驗的認知。
在對文學起源的闡述中,讀者不禁要發問,那么文學究竟是什么呢?在世界文學史的開課引言中,木心先生簡明扼要地指出:文學是人學。
周作人曾經在《新青年》雜志發表《人的文學》演說,將人看成靈與肉并存的“二重人”。木心先生也贊同人具有“獸性”的一面。這種獸性是人類本能的體現,是人的屬性中動物性的一面。同樣,木心先生也指出,人具有“人性”,并且這種人性是文學藝術之所以能產生感動的地方,好比人與狗的關系即是人性的體現。
木心先生說“文學是人學”,其實也是在倡導一種人本位思想,這是一種以人道主義為本的個體精神,是愛人如愛己,先從自己做起。木心先生在給中國藝術家講課時惋惜地說,這是一個首要的、最令人絕望也最有希望的問題,在20世紀,人類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失去了“己”。這種“本性”便是指以人道主義為本的個人主義精神,也是文學藝術要表達的東西,所以先生說“文學是人學”,是希望通過文學藝術來發揚個人主義精神,這是先生口中的“文學是人學”的第一層含義。
木心先生所說的“文學是人學”的第二個含義,即文學在研究世界范圍內的普適人性。木心先生是持世界文學立場的藝術家,因為先生認為藝術之所以具有世界性,就在于人性在世界范圍內具有本質上的同一性。在木心先生看來,文學沒有“民族性”和“區域性”之分,如果民族主義進入文學磁場,便不會再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值得全體藝術家們去創造的永遠是人的內心世界,無論你屬于哪個民族,什么膚色,文學與這個一點關系也沒有。所以先生一生的藝術創作都是在拿人性開刀,探索人性。木心先生的《壽衣》《靜靜下午茶》《夏明珠》《此岸的克利斯朵夫》等均是探索人性深度的短篇小說。其中小說《壽衣》中同時描寫了幾個人物:有溫暖善良的陳媽,也有兇殘的惡棍丈夫,還有雖然身份不同,卻照顧到下人尊嚴的“我”和“我母親”,幾種不同的人生鋪開展現的同時也展現著幾種人性,我們和他們、自私與善良、個體生命的尊嚴和被尊重讓讀者一覽無余。
綜上所述,木心先生所說的“文學是人學”首先是彰顯以人道主義為本的個人主義精神,這種精神不是自私自利,也不是悲憫天下的慈善,并且最重要的是“己”,而不是“人”,要不分主義、不分宗教地讓人性得到良好生長;其次是文學藝術對于人性的探索。
“文學性”又是文藝理論界爭論不休的一個焦點話題,可以說自文學產生以來,便有關于“文學性”的理論發表,文學性一直是一個古老而又嶄新的話題。
木心先生所講的文學性首先在于作家思維、情操的創造性。他認為偉大的藝術家都要有自己的世界觀、哲學觀,而不是別人思想的翻版、盜版,只有具有自己獨特哲學思想的創作者寫出來的文學才可能具有文學性。以《史記》為例,司馬遷沒有自己基本的一個哲學態度,堅持儒家孔子的立場,故而《史記》并不是真正意義上偉大的作品。在他看來,司馬遷未用儒家精神塑造的《史記》中的人物才是最精彩,最有文學性的部分,他最推崇《項羽本紀》《管晏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刺客列傳》《李將軍傳》這幾個篇章。由此看來,木心先生所講的文學性還在于整個作品所呈現給讀者的獨一無二的世界觀,而這一點要取決于創作者本身的哲學觀。
木心先生所說的文學性的第二個層面則是指文學技巧、文學形式,這一點著重體現在文學語言上。木心先生一生的文學創作都非常重視藝術技巧的創新,甚至為了學習古人的文學表達技巧,更是忽略“先人”文藝作品中自己并不認同的思想體系。他反對孔子的思想體系,卻重視孔子的文學修養,原因就在于木心先生認為整部《論語》文學性極強,幾乎是精練的散文詩。他也贊賞老子,認為老子的文學性在于文學語言,直白卻含蓄,木心這里的“直白”,即是簡練的意思。從這里不難看出木心先生認為文學性就在于文學語言的簡練含蓄,這才是文學性的體現。在木心看來,中國的孔子、孟子、老子和莊子,他們的文學性都很高,以《論語》為例,語言準確精練,形象生動,記述客觀全面,而墨家的語言文采性卻不高,因為在木心看來墨家的文體只適合做演說。
另外,木心先生在強調文學語言的簡練含蓄的同時,也注重作品內容、思想的完整性和深厚性,而并不是只是一味地要求形式之美和文采之美。文學藝術就像人的身體一樣,形式好比衣服,要穿得好看,整個骨骼,肌肉的比例關系也要得當適中,這樣下來才最好看,文學作品就是這樣。木心說:“多少有名的文學,靠服裝、古裝、時裝,琳瑯滿目,里面要么一具枯骨,要么一堆肥肉?!边@說明木心先生所說的文學性固然在意文學作品的語言和藝術形式,但是他并沒有忽略其深層的內容和思想。國內已經發表的學術論文指出木心先生所講的文學性并不在乎文學作品的內容,在筆者看來,這個觀點是對木心先生文藝觀的片面解讀。
從上述論述中我們可以得出:木心先生所講的文學性在于創作者本身是否有獨特的哲學觀。在于文學形式方面,尤其是文學語言的樸素、簡練、含蓄,顯然,先生更在意的是后者。從他對老子文筆與文體的推崇上便可窺之:“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薄暗揽傻溃浅5?;名可名,非常名。”這些都是木心先生非常喜歡的語言,用他的話說這種文學語言直白而又含蓄,文學性極高。
在紐約給中國藝術家的“世界文學史”講課,是他站在世界文學的立場,以精練的語言風格展示自己直觀的心性判斷的藝術宣言,這是“木心式”的藝術獨白。從文學起源于人類不安情緒的表達到文學是人學的講說,木心先生的觀點有別開生面的一面,為文學本質論的發展增添了一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