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睿琦[南京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23]
作為美國南方文學的翹楚,奧康納對自身天主教徒的身份有著極大的認同感,多次在文章中強調這種身份對寫作的益處。例如在《教會與小說家》這篇文章中,她說:“當人們告訴我,因為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就不能做一個藝術家時,我只能悲傷地回答,正因為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就很難不是一個藝術家。”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有規律的寫作與演講外,閱讀是奧康納很重要的生活內容。她涉獵廣泛,但最為鐘情的還是宗教神學方面的書籍,常在與友人的信件中提及她對于書籍閱讀的體會。神學家的著作對于她宗教觀念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非常大的影響,是她獨特救贖觀的來源以及鐘情于救贖書寫的重要原因。
托馬斯·阿奎納是中世紀著名的基督教神學家,他所建立的神學體系對基督教神學的演變有著重要的影響。直至今日他的哲學體系依然被廣泛接受。奧康納十分推崇阿奎納的神學觀念,常在睡前對阿奎那的作品仔細研讀。阿奎那對于理性與信仰的理解具有辯證統一的理論依據,奧康納在此基礎上將對理性的思考加入到了自己的文學作品中,折射出對阿奎那思想的繼承。
早期基督教哲學家認為,自然法來自于上帝的啟示,這種啟示是人的智慧所無法理解的。它要求人們通過宗教生活的方式追求神圣與正義。阿奎那對這樣的宗教觀念進行了改造,使上帝的神圣意志帶有了理性的色彩。在他的理論中,上帝的創世意志是出于理性與智慧,而非不穩定與情緒化。因此上帝之所以擁有法的權威,就是因為宇宙的社會受到神的理性而支配。由于不同的人對于人類的活動往往做出極不相同的判斷,為了使人確鑿無疑地知道他應該做什么和不應該做什么,就有必要讓他的行動受神所賦予的法律的指導,因為神的法律是不可能發生錯誤的。阿奎那將上帝意志的理性化,為人的政治和思想生活爭取了一片相對獨立的天地。
與阿奎那一樣,奧康納同樣反對將理性和信仰割裂開來。她所要批判的,是那些缺乏信仰的世俗理性。阿奎那對于理性的推崇是基于上帝這一宗教概念本身的存在,而在當時的南方社會,世俗的理性泛濫已經變成了接近于主宰一切的權威,人與神之間的信仰紐帶受到了損壞。有感于人們對于宗教的漠視與世俗理性的崇拜,奧康納在她的小說中刻畫了許多過度崇拜理性的人物形象。這些人雖然并沒有實際意義上的違法行為,但她仍舊將其視作一種信仰丟失之罪。而針對這些人的救贖契機則源于他們在現實面前的打擊。
在《善良的鄉下人》中,奧康納塑造了一個雖然身陷殘疾但十分具有優越感的三十二歲女博士胡爾加。她對于理性的推崇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不僅瞧不起生活中的男孩子,就像是“能嗅到他們的愚蠢”,也不允許《圣經》出現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在閱讀的書籍中,她用線標注出:“科學必須重申其理性和嚴肅性,并且宣布它只和事物的本質有關…科學無意探究虛無。”就是這樣一位信仰理性的高級知識分子,卻上了“善良的鄉下人”波恩特的花言巧語的當,被奪去了自己的假腿。理性并沒有使她的頭腦充實,反而帶給她精神的無盡空虛與生活上的笨拙。
《暴力奪取》中的小學教員雷拜也是類似推崇世俗理性的知識分子形象。他是現代工業社會發展下標準理性人物的代表。在他的眼里,飛機是人類最偉大的工程學成果,甚至因為受傷而一直戴著的助聽器也曾被塔沃特質疑過他是否在用這個盒子思考。雷拜不止一次地嘗試將塔沃特從他的舅姥爺身邊奪走,以讓他“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他認為舅老爺的一切宗教理論都是“上帝才明白的胡話”。他嘗試教塔沃特以理性的思維來看待這個世界,但最后卻依然無法使塔沃特放棄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兒子畢肖也被塔沃特在河中施洗。可以說雷拜在塔沃特面前的挫敗一方面是源于舅老爺的影響過于強大,另一方面也能夠說明世俗理性在宗教信仰面前的無能為力,即使這樣的信仰已經過于狂熱。
法國天主教神父皮埃爾·泰亞爾·德·夏爾丹曾在中國工作多年,德日進是他的中文名字。他不僅是著名的考古學家與地質學家,同時在天主教神學方面有著深入研究。奧康納不僅閱讀了他的許多著作,同時也對他的思想推崇備至。在1961年寫給友人的書信中曾說過:“我非常喜歡德日進。我無法理解科學的結尾或哲學的結尾,但是即使你不了解這些,你也能理解這個人。對于有活力的、方式正確的事物,他都是生動的。我還從他的作品中引用了一句話當作題目——‘上升的一切必然匯合’,我準備用作我下部小說集的書名。”德日進的理論將科學與哲學相結合,突破了各個學科的界限,將宇宙的演變和人的精神視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加以探討,在進化論思維主體下融以基督教精神教義。這對奧康納的小說寫作影響頗深。
德日進的思想主要體現在他《人的現象》一書中,蘊含有兩種基本理論。其一是從物理能量守恒的方面推導出了物質外表下蘊藏著能量,他將其形容為“物之里”。這種能量普遍存在。德日進認為,既然宇宙的物質在它本身某一點有內在面,則它的“結構也必須具有雙重的形式”。例如生物的生命力,人的意識都屬于這種能量的范疇。而由于物體的結構復雜性不同,能量的強弱也各有差別。而結構的復雜度與演化都與進化有關。這就引出了他的第二種理論,即宇宙的進化與發展。就是由于進化的存在,物質結構才會不斷向復雜演變。在他看來,宇宙的進化是一個上升且不可逆的過程。并且與這種特殊的“復雜化”內卷過程一起發生的是“內化”的增加,換句話說就是心靈與意識的提升。在這種進化的視域下,物質與精神都是宇宙發展演變中的自然現象。
奧康納對于德日進的精神繼承是顯而易見的。她同樣認為物質世界中存在著精神能量。她將這種能量看作基督精神的滲透。對于物質中蘊含的屬靈精神是她描繪的重點。事實上,奧康納對于現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一直持有懷疑的態度。她在《南方小說中的某些怪異方面》這篇文章中對此有過表達:“今天的許多讀者和批評家為小說樹立了一種正統規范。他們要求一種事實的現實主義,它到最后,會局限而不是擴大小說的范圍。”奧康納時常在最為普通卻又無所不在的自然景觀中寄寓神意,在其中蘊含救贖的啟示與契機。這些意象如影隨形,不僅在罪惡涌現時加以顯現,如同靜靜觀察的上帝的化身,更在最需要的時刻給予故事中迷茫的靈魂與罪人以引導與拯救,為他們指引正確的道路,來克服生存困境。
首先,自然意象蘊含著罪惡的預示。在《好人難尋》中,正當老祖母獨自面對不和諧分子,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聲稱他是一個好人,并且央求他不要對自己開槍的時候,“天空中既沒有云朵也沒有太陽,周圍除了樹林什么都沒有”。最終不和諧分子還是開槍將老祖母射殺,天空的暗淡預示著罪惡的即將來臨。又比如在《火中之圈》中,就在三個男孩闖入平靜的農場之前,科普太太與普里查德太太在門口閑聊時,此時的天空“是一片耀目的烏白色”,“空蕩蕩的天空像是頂著樹墻,想要突圍而出”。就在三個孩子到來之后,科普太太對他們極盡招待,三個男孩雖然還沒有太出格的舉動,但已經在言談舉止中顯露出野蠻。此刻“太陽在他們跟前沉落,快要落到樹梢上了。烈焰般的太陽膨脹著,懸在一張參差不齊的云朵織成的網上,像是隨時都會把網燒穿,墜入樹林”。天空的陰沉和烈焰般太陽的墜落不僅與當時的物理時間相互對應,更是對即將到來男孩們焚燒樹林罪行的象征。
其次,自然意象也蘊含了天惠時刻與救贖的降臨。例如在《河》中,天空就一直作為神之意志的化身守護著小男孩。當哈利跟著考尼太太向河邊走去時,“周日白晃晃的陽光緊隨其后,飛快地掠過浮沫般的灰色云朵,像是要追上他們”。哈利即將在河邊面臨牧師的施洗,這意味著他與基督信仰的正式接觸。因此太陽相對于哈利呈現出一種守護者的形象。而當他在被施洗后下定決心前往基督之國時,“天空是一整片清澈的淺藍色”。故事的最后哈利通過死亡獲得了救贖,清澈的藍天代表的就是他此刻靈魂的純凈。
同時,奧康納小說中的死亡書寫也和德日進的宇宙進化論息息相關。德日進認為,宇宙發展的盡頭就是死而復生后的基督。正是基督的復活戰勝了死亡,使死亡滅絕的力量轉變為生命的動力,人的死亡才進入新的境界,使一切轉惡為善。因此生命的結束在奧康納的小說中寓意著人自我超越的達成以及神之恩典。正如德日進所講的,上帝創造、完成和凈化世界的方法乃是借有機方式把它們聯結到它身上,來統一世界。也正是在死亡的關頭,上帝得以進入人的心靈,對他們進行拯救。
《好人難尋》講述了一家人駕車度假,被通緝犯不和諧分子及他的同黨殘忍殺害的故事。其中老祖母的性格最為突出。她自私,任性,并且極為狡猾。她不僅突發奇想,誘騙家人繞遠路去看自己年輕時候探訪過的一個古老種植園,并且瞞著其他人偷偷帶上了自己的貓,這直接導致了后面的車禍。在不和諧分子出現后,老祖母不斷嘗試著向其灌輸基督的思想,試圖說服他通過禱告冷靜下來。而不和諧分子則根本不相信基督。他認為:“只有耶穌能夠起死回生,但他不應該這么做,他讓萬物失衡。”在發現信仰的感化沒有用后,老祖母又試圖用金錢來對他進行賄賂,這明顯違背了基督教的倫理規范。由此可見老祖母所說的一切僅僅是出于求生欲,而非宗教感情。
在故事的最后,其他家庭成員全部被殺害。在發現勸說無效后,老祖母伸手撫摸不和諧分子的肩膀,低聲說:“唉,你是我的孩子啊。”而此時不和諧分子的反應則是“像被蛇咬了一口”跳起來,將她射殺。老祖母的這句話體現出她此刻已經真正接受了上帝的恩寵,并且以基督的仁愛之心來看待面前的不和諧分子。奧康納對此的評價是:“當老祖母把他認作自己的孩子,通過她體現出的恩典感動了不和諧分子,因為她已經被他的痛苦所體現出的恩典感動了。他向她開槍是因為他退縮了,對他的人性感到恐懼,但是等他犯下一切罪行,擦眼睛的時候,恩典又在他的內心深處開始起作用,讓他做出了這樣的判決:如果他能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她是可以成為一個好女人的。”死亡使麻木不仁的老祖母真正體會到了上帝的恩典,獲得了救贖。而她對身旁不和諧分子的影響也體現了恩典由此及彼的傳播。
奧康納的寫作題材多局限在美國南方莊園農場,并且故事情節與人物形象也有著模式化與相似性的創作特點。在對于天惠時刻的書寫中,奧康納常常用死亡來作為人物救贖的最終歸宿,這樣的寫作模式是有跡可循的。她的小說創作傾向與自己的親身經歷緊密相連。其中無意識在這樣的心理成因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正如弗洛伊德認為,“性力沖動是人的最原始的本能沖動,其目的是尋求快樂,但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欲望常受各方面的壓抑而得不到實現,便退縮至無意識底層。被壓抑的欲望無法消失,便要產生性力沖動的轉移或升華。藝術便是轉移或升華的一種形式”。作為被壓抑的欲望的心理補償,作家在藝術創作中常常映射著自己在生活中的獨特經歷。奧康納作品中救贖書寫的特征就與這樣的無意識息息相關。
首先是小說中強烈的疾病與死亡意識。奧康納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被診斷患有紅斑狼瘡,自此病痛就和文學一起成了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奧康納并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反而將其視作是一種獨特的人生體驗。在一封1956年寫給友人的信件中她寫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病痛比遠赴歐洲的長途旅行更有意義,病痛是沒有人作伴的,誰也不能隨你同行。死亡之前的病痛是自然而然的進程,我認為那些沒有得病的人失去了上帝的一次恩典。”因此奧康納在創作中從來不避諱對于死亡的書寫,甚至將其視作是一種神恩般的救贖。她在小說中的死亡觀念與自身的病痛密不可分。對于奧康納來說病痛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責任。她將對人生和宗教的思考帶入寫作之中,在為她筆下的角色開啟救贖之路的同時,也為自身受到病痛折磨肉體內的靈魂留下一道救贖之光。
其次是父親形象在奧康納作品中的缺陷。奧康納的父親于1941年身患紅斑狼瘡去世,這時的她還未成年。父親早逝給她的童年蒙上了不可磨滅的陰影。而在父親病故的幾年后,奧康納自身也被診斷患上了相同的病癥。因此在奧康納的小說中,幾乎所有家長的角色都是以母親的形象出現,這直接導致了女性人物對于現實的無能為力。倘若《火中之圈》中的農場里有男主人在的話,那么科普太太與普里查德太太也不會對那三個闖入的男孩子束手無策,一再妥協。《格林利夫》中的梅先生倘若并沒有去世,那么梅太太在面對格林利夫一家的時候也不會有著極為強烈的危機感。
除了缺席的父親外,奧康納作品中少有的父親形象也都是以落魄、受傷的狀態被書寫。例如《瘸腿的先進去》中的謝潑德,他一心想要幫助的問題兒童約翰遜對他毫不感恩,甚至帶壞了他自己的孩子諾頓;《暴力奪取》中的小學教員雷拜雖然極力想消除舅老爺對塔沃特的精神影響,但還是無力阻止自己的孩子畢肖被施洗。奧康納將自己父親角色的缺席狀態從生活中帶入小說創作,寄托著對父親的思念之情。無論是父親的缺失或是父親形象的蒼白無力,都與小說中的罪惡緊密相連,甚至互為因果。這樣的寫作傾向與她的生長經歷是不可分割的。
同時,自我形象在作品中的投射也與奧康納自身的生活經歷密切相關。在被確診患病之后,奧康納就從紐約回到了佐治亞州,從1951年到1964年,她和母親一直平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家庭農場中。由于疾病纏身以及關節腫痛等并發癥,奧康納幾乎無法隨意出行。在農場的封閉生活使她很難與異性接觸,終生未嫁導致了她對于性的壓抑。而作為有著極高文學素養的知識分子,她在家庭生活之余也對南方社會狀況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在寫作中奧康納也以自己為原型,在小說中塑造了許多未婚、沉迷于幻想的女孩形象。例如《莊稼》中四十四歲的威勒頓小姐。她厭惡生活中的瑣碎,認為周圍的一切全都一樣,毫無“自我表達、創造和藝術的空間”。在對現實生活感到厭倦的同時,她卻熱愛寫作,并且在寫作中沉溺于小說的故事情節。創造了一位虛構的人物農場主羅德,并和他生活在了一起。這位農場主“高個兒,有些駝背,頭發蓬亂。盡管長著紅紅的脖子和笨拙的大手,那雙悲傷的眼睛卻讓他看上去像是一位紳士。牙齒整齊,有一頭紅發,表明他頗有活力。衣服寬大,但他對穿什么都無所謂,仿佛那就是他皮膚的一部分”。這樣的形象特征很符合當時南方農村的農場主形象。可以說威勒頓小姐也就是奧康納自己的一個化身。她在小說中灌注的是自己生活中失落的本能滿足,也是對自身命運的思考。
而《善良的鄉下人》里的胡爾加就更為典型了。她三十二歲,有著博士學位,因為身體的殘疾而裝有一只木腿。由于她的心臟狀況不好,就算被精心照顧也只能活到四十五歲。在性格上她隨著年紀的增長也變得愈發傲慢、粗魯,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胡爾加的性格命運源于病痛以及閉塞的生活環境與受到的高等教育,這些都與奧康納的生活狀態極為相似。她曾在和友人的書信中坦誠說“胡爾加就像我一樣”。奧康納在小說中塑造的這些女性通過想象與現實結合的方式,在表現自己生活本質的同時也寄托著自己對于理想狀態的憧憬,從而與小說人物一起得到精神上的救贖。
從人的生存困境出發,奧康納引入了植根于現實生活的神啟觀念與存在,在文學作品中深入揭示了救贖在南方社會的方方面面。在對恩典的表達上,奧康納也將宗教隱喻與暗示意象發揮到了極致,將神的化身寄寓在自然景物與故事情節中,將神秘的宗教與現實相結合,以達到萬物有靈的顯示效果。童年喪父的人生挫折與后來疾病纏身的人生經歷都使她對于死亡與救贖有著特殊的理解。對于死亡描寫的偏愛使天惠時刻成為奧康納小說中十分重要的表現特征。救贖體現在人的頓悟之中,死亡之于罪人是一種靈魂上的凈化。這與自然意象中的神之恩典共同構成了奧康納小說中救贖書寫的兩個重要特征。和眾多的南方作家一樣,奧康納的寫作傾向并不是憑空而來,而是結合了獨特人生經歷與宗教修養的綜合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