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明宣宗是個頑主,他愛玩的項目蠻特別,讀過蒲松齡《聊齋志異》的都知道,他玩蛐蛐兒,人稱“促織天子”。常規思維里,當天子了,還玩吹泡泡與蛐蛐兒,江山是會玩完的。但有人說,宣宗還算明君,他還開啟了所謂“仁宣之治”的大明盛世呢。后人考察這個盛世,找到一個原因,乃是宣宗即位,弄好噱頭,組了一個好內閣,叫“三楊開泰”。三楊者,楊士奇、楊榮、楊溥也。
三楊入大明內閣,真心不錯,咸稱楊士奇有學行,楊榮有才識,楊溥有雅操。正史記稱:“是時,王振尚未橫,天下清平,朝無失政,中外臣民翕然稱‘三楊。”有說,若是三楊在,太監王振想橫也橫不起來,大明也不會亡得那么快。
三楊當中,不論何評、何蓋棺,都頌楊溥文品、人品、官品皆不錯。他心無城府,不搞人路子,官當得那么大,遇到會議室里有不同言論,不瞪眼睛發脾氣,而是讓大家把話說完,這般領導也是百年難遇。而且上下班都“循墻而走”,也太低調太謙和了。一般官員走個路還要吹吹打打,回避肅靜,他是內閣首輔,宰相級呢,卻是大路讓出來,自個兒挨墻壁走。
循墻而走軼事,或單關性情,但從怨聲中提拔地方官員,則更能看出楊溥的胸襟和官品了。
宰相子,多在老家,這是古代的常態。楊溥也有個兒子,平時都在老家湖北石首待著,一次心血來潮要去京城看老爸,順便也看看花花世界,“其子自鄉來省”。老爸在京城當大官,他當然一路招招搖搖,走的是官道,吃住的是官衙。每到一個地方政府,老遠嚷,打門叫:“我是楊溥兒子,我要吃喝住行。”這個不得了的身份一亮,一把手都親自出席歡迎儀式,還耐心地陪飯局,好生伺候后再周到地送走。等他到了京城,見了老爸,老爸問:“一路守令聞孰賢?”
楊溥問的是官員誰賢,兒子答的卻是官員誰不賢,對著老爸就大告一狀:“兒道出江陵,其令殊不賢。”江陵縣長是誰?范理。怎么個不賢?他叫我吃機關食堂,叫我住一夜就走,還不讓我住賓館,不帶我去風景區,不讓司機送我到邊界。我一路見的領導,沒有誰不對我好,唯獨這個范理如此輕慢我,他根本是不把您放眼里呢。
兒子可能真被范理氣著了,在那里喋喋不休,怨聲載道。可這,既是他的怨聲,也是他的無道。楊溥沉默地聽完,正趕上當時朝廷研究人事,即刻上了推薦書,將范理提了一級,升其為德安府知府,“文定默識之,即薦升德安府知府”。
楊溥并不認識范理,小小縣長要入宰相法眼,挺難的。楊溥沒去考察他,為何舉薦?其實,他兒子那一句句怨聲,那一聲聲恨意,便是對范理撰寫的最佳、最真、最實在的干部考察報告。范理沒辜負楊溥期待,其行政甚善,政聲人去后,民意閑談中,贊聲一片:“居官清慎忠勤,一以興利為主……官至侍郎,家無半椽寸土之增,服食粗糲如貧士。”他退休后,民眾還樹“去思碑”,可見干群關系是相當好的。
怨聲載道,怨聲里真能載道。一個官員,如果有人在罵他,在怨他,未必是壞官、奸臣,反之,他很有可能是好官、循吏。他不徇私情,他不媚官員與官員家屬,他堅持原則不照顧關系,他不做豪強家丁,多替普通百姓說話,他“黎庶但教無菜色,居官何必用桃符”。實際上,“豪宗多怨之”,因為有機會見大官,并將怨聲上告大官的,多是豪宗。怨聲諸如“這人不會來事,別提拔他”“這人不會聽話”……你聽不到小民對這般官員的頌聲,你多聽得是“豪宗”對他的怨聲。
所以啊,對怨聲別一概掩耳、一概指斥,側耳聽一下,或許罵聲高處人品高,怨言大處官品強。怨聲里的那人,是好人,是廉官,是信念堅定的公仆,是不做兩面人的官員,是真心為人民服務的領導干部。
怨聲會載邪道,百姓只敢道路以目,背后罵娘;可怨聲也會載人間正道,載政界政道。別因一些怨聲而去打殺一名敢擔當的好干部、好領導——他只是對某些人不好,他對老百姓好著呢。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