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質相含　澹泊自守

張榮慶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初，遼寧書家群體以注重基本功訓練寫“二王”、《書譜》而異軍突起，一躍成為眾昕矚目的書法大省。張君世剛乃是這一不斷壯大的群體中，成名較早頗為顯眼的—位。其時，我跟世剛就已常有交往，我50歲左右，他30歲左右，論字，他比我寫的好。

今年，中國藝術研究院成立了我的藝術工作室，在通州辦了一個班，學員30余人。知世剛客居通州，亦緣志同道合，我便請他助—臂之力，其襄教舉。世剛欣然應允，有時間就來班上授課輔導，很能跟同學們打成一片。閑聊間，世剛囑我為他寫篇小東西，我亦欣然應命。但自知能力有限，就跟世剛說，我照我的想法寫，你可別指望會有什么滿意的結果。世剛一笑了之。世剛有意思，他對我很寬容。

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一段有趣的往事：

1992年夏，由遼寧省書協承辦的第五屆國展在沈陽開幕。活動完了，—部分朋友自由組合，南至海城，西到錦西，轉悠了一大圈。記得有世剛、齊作聲、王丹、劉文華、董國強、王彥、崔志強、張陸一、劉恒、張為民等10多人，沿途好—通折騰。我在這幫朋友當中年齡最長，因共推我為“老大”。“老大”這一稱號于是就傳開去，至今有些朋友見面還是這樣親切地叫我。當時大家突發奇想，即興自編自演“節目”，我也就爽性充當了—會“老大”。王彥是攝影高手，舉著攝像機屁顛屁顛拍了一路。“老大”發號施令，眾“兄弟”唯命是從，想叫誰“倒霉”或者“挨槍子”什么的，沒二話，乖乖就范—一自然是窮鬧搞笑不止。還記得到了海城，有一大鎮子叫牛莊，那里的餡餅f艮有名，大家便蜂擁前去猛撮—頓，一個個滿嘴流油，酒興大發，那叫一個開心。到得錦西，聚于王丹家，那天大家都還算比較消停。過后，人手一盒VCD帶回家。我回京后放了放，老伴和孩子們看了，簡直樂得不可開交。世剛在里頭頗為活躍，他個子細高，腰圍皮帶，歪戴土匪帽，演得很像那么回事兒。

那時世剛給我的印象是：為人豪爽，青年氣盛。又抽煙，又喝酒。其酒量驚人，一兩斤大白是不在話下的。他原在海城一所師范學校教書，有一次大冬天跟朋友鬧酒，深更半夜醉臥于歸家的路邊雪地上，幸好有過路人及時救起，撿回一條命。年輕對的世剛，形之于外的是熱情豪爽，但他卻寫一手漂亮的帖。一路猶帶董其昌意味的行草書，細膩而溫潤，可知他是很內秀的。

然而，此后的這些年，或許由于年事和閱歷的增進，或許由于其他什么原因，世剛竟好似換了一個人：煙戒了，酒也不沾了，以至于斷葷茹素過起了在家居士的日子。聽說有一陣子，世剛跟齊作聲還常常結伴行住于云南、山西、陜西等多處佛剎，下了不少內修的功夫。他成熟老練了許多，于世態人情也更加超脫了。

世剛什么都可以放下，然而他卻始終放不下情有獨鐘的為藝之道。近年來，他精研書藝之外，還兼攻繪事;心靈的凈化和升華，亦導至藝事的凈化和升華。

前哲有謂，學書當吃透一家，熔鑄百家，自成一家。我覺得世剛習書基本上是循著這個路徑走過來的。

大家都知道，世剛是以“二王”帖一路楷書及行草見長的。世剛自幼便對寫字產生濃厚興趣，這一點很重要。成年以后涉足于書道，他之能夠成才，則主要是因為路子對，取法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這個切入點就是董其昌。

“二王”一脈，源遠流長，高手林立，森羅萬象。晚明的董其昌，脫眙于羲獻以及顏平原、徐季海、李北海、釋懷素、楊少師、米元章諸家。一生以度越元代的趙子昂為指歸，雖然最終自認不及，但在繼承“二王”古法上稱得上是有明一代成就最高的大家，其后乃至于今日，恐怕還沒有誰能夠趕上他。所以說，董其昌是迄今書史最后一位帖系書法的集大或者，殆不為過。也許是因了性情之所近，世剛獨具只眼，瞄準了董其昌這位含金量甚高的書法大家，便一頭扎進去，臨習揣摩，朝夕寒暑不廢，多少年如一日，可謂義無反顧，不遺余力。“功夫不負有心人”，世剛終于學術有成，立定了腳跟。

從世剛學董取得的良好效果可以準知，他對董書的淵源出處必是了然于胸的。他順藤摸瓜自然明白，董書根底是帖系書法的源頭“二王”，對董曾經取法過的或參照過的重要書家，他肯定也會非常注意，也要熟悉了解，摸一摸寫一寫。然而尚不止此，依了世剛過人的悟性，他還能夠以己之所好，進而由董升發拓展開去，帖也好，碑也好，更廣泛地汲取營養。這就叫做深入一點，舉一反三，—通百通，升堂入室。

世剛之學董，就好比打一口井，鉆之彌深，甘泉乃出，這甘泉就是董書的真髓。世剛所得董書真髓，其實就是帖系書法的真髓，也可以說是中國書法正脈的真髓。董其昌是實踐高手，其書論亦每多高見。書藝不外技法和品位兩個層面。為書不可忽視法度（字法、筆法、墨法、章法），要在精熟和善于變通。技法的核心是筆法。如董于筆法特重要‘提得筆起，特重發筆出鋒斬截痛快有如“抽刀斷水”及發筆手法的多種變化;再如董于用墨亦極為講究，有明一代蓋無出其右者。凡此等等，世剛在長期習董當中均能把握得很好，抓到論技法中最關鍵的東西，故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至于董書品位之高超那就更為世剛所心儀了。董書主靜，以清淡簡遠卓立書林。世剛乃奉此為圭皋，心向往之，成為他終生追求的標的。

董書主靜，亦緣于其內心的虛靜，這就涉及到一個眼下人們越來越重視的習書心態的問題了。世剛嘗書一聯日：“文質相含，澹泊自守。”這也正是世剛的心態寫照。由于長期內修的功夫，在世剛身上形成一種極為沉靜的定力，不為外物所擾。時下書壇觀念各異，世剛則看在眼里而毫不動搖，始終按照自己的辦法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結果是，世剛的功力深厚清淡簡遠書卷氣很濃的作品，跟一些夸張奇怪大起大落專以刺激觀者眼球為能事的東西，拉開很大的距離，反而顯得突出了。我覺得世剛的畫亦如其書，筆墨功夫之外，幽雅生動，清氣襲人。我不懂畫，只是憑感覺，再往深里說，就做不到了。

草草成篇，文疏義短，方枘圓鑿，不倫不類;世剛弗取，以為覆瓿，或擲之紙簍，聽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