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自由

撰文_羅元廷

攝影_陳健（署名除外）

一座山 兩重天獨庫公路

我站在宇宙中如塵埃般渺小的一顆星球上，仰望著眼前這一圈又一圈蜿蜒盤旋的公路，穿過去，就是另一個世界。

壹

飛機起飛前，我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微信訂閱號上突然跳出一篇某周刊的文章，題為《26歲的女性沒有不孤獨的，沒有》。我內心猛地一激靈，仿佛這是專門為26 歲的我精準推送。“據日本的一份調查，26 歲的年輕女性是最孤獨的人。站在26 歲的轉折點，選擇事業還是家庭，選擇自由還是孩子，是女性不得不考慮的問題。”這個社會對女性總是比較嚴苛，女性過了25 歲，必然遭受周圍親朋好友源源不斷的殷切關懷。“現在工作怎么樣？”“還不結婚嗎？”“女人早點生孩子好……”從小到大，我們總是被教育，你應該做什么。你是否問過你自己，你想做什么？

安集海大峽谷在天山的北面，這里尚未開發，地勢險峻，十分壯觀（攝影_趙來清）

逃離吧！能從這瑣碎煩冗的日常中逃離一刻也是好的。文章讀到最后，難免有些販賣焦慮的嫌疑，如同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廣告商，說人到了25 歲身體就大不如前，變著法兒地告訴你應該購買他們的產品了。

“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請將手機關閉或調整至飛行模式……”耳邊傳來空姐甜美的聲音，溫柔地提醒著各位乘客航班即將起飛。我最后瞥了一眼這篇文章，隨即利索地關閉退出，等待著6 小時的航程之后，開啟我的第二次新疆之旅。

記得前年來到新疆，那時的我，第一次知道天地有大美、星穹實浩瀚，知道的確是有一個更大的世界在自身之外的。也是第一次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在旅途中隨時隨地與好友分享所見所聞：“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從祖國的最東南，橫跨近5000 公里的路途來到無垠的西北，縱使旅途種種艱辛，但所有困頓都是值得。這一次我們的目標，便是挑戰大名鼎鼎的獨庫公路。

這是一條縱貫天山脊梁，連通南北疆的公路，堪稱公路建造史上的絕筆。這條公路集數萬官兵的力量，耗時十年，在茫茫荒野與草原雪山間蜿蜒而過，它起于獨山子，終于庫車。獨庫公路地形特殊，急彎陡坡較多，有280 多公里的路段在海拔2000 米以上，受天山山區降雪、結冰等自然因素影響，一年僅開放五個月，每年9月底到次年5月會實行長達7 個月的冬季交通管制。今年6月5日，獨庫公路正式通車。據說在通車當天凌晨，便有數十輛自駕車輛等候在公路起點，勵志做第一批征服者。

我和同伴也不甘落后，下了飛機直奔烏魯木齊機場的租車行，迫不及待準備開始我們的獨庫之旅。我們由奎屯出發，由北向南穿越獨庫公路。在這里，最先迎接旅人們的是獨山子大峽谷。谷壁陡峭，奇特險峻，山巖危聳，九曲跌宕……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浩蕩的詞語皆不足以形容。進山前，我們在路邊遇到一位放牧的哈薩克族小伙，方圓百里只有他一人趕著上百只牛羊，在遼闊的雪山和草原映襯下，顯得格外落寞。我們忍不住停下車，與他攀談起來。

“這兒到大峽谷還遠嗎？”

“不遠，開車進去五分鐘就到了。”

“你這羊挺多的啊！”

“唉不多，原來有五百多頭，都承包給別人了！只剩下一些自己養著。”

“大峽谷風景美不美？”我們內心充滿興奮與期待。

“也就那樣吧！”他搖搖頭。

這些于我們人生第一次也許僅此一次的自然壯麗，于他卻是平平淡淡不足為奇的日常。

“我以前在南疆當兵，退伍后被分配到派出所當警察。可我坐不住啊！完全不習慣上班的生活，沒多久就辭職回來。我還是覺得放羊的日子最舒服了，一年也能掙不少錢……”哈薩克族小伙絮絮叨叨地和我們聊起了他的故事，那曬得黝黑的臉龐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游牧民族生性自由不羈，無拘無束。我們許多人都在追求所謂安穩的生活，可是在這里，若為自由故，一切皆可拋。

獨庫公路上，云杉翠柏，綠草如茵，牛羊成群

獨山子大峽谷是獨庫公路起點的一道荒涼奇景（攝影_用鏡若心）

我們與他作了告別，繼續前行。車子沿著盤山公路開始一路上坡，出現獨庫公路最崎嶇的路段。路的一邊是地勢險要的山體，從獨山子到喬爾瑪，百轉千回。記得有一首歌唱道：“給我愛和自由。自由是一場旅行，一場朝向自己的旅行。”特別適合此刻馳騁在獨庫公路的我們。車行過綿延不絕的防風林，行過不知名的山谷與河流，行過藍綠色透明的湖泊，我如癡如醉，沉浸在沿途的風景中，不知曉時間為何物。旅途中不斷躍過的風景，隨意截圖，都是一幅優雅迷人的油畫。這里的時間，也似油畫中凝固的靜物，再怎么斑斕四溢，也終會止于靜默。旅途中的車程是最好眠的時刻，我常常不知何時便在車上沉沉睡去，一覺連著一覺，一夢接著一夢。半夢半醒間望一眼窗外：有時烏云背后有霞光，有時紅日照在層云上，有時風雨，有時晴朗。再醒來時，整個世界都遠了。

站在天鵝湖畔巴西里克山頂眺望，落日余暉倒映在開都河中的九曲十八彎中（攝影_趙來清）

貳

獨庫最神奇的地方在于，讓你在一天之內領略四季變換的魅力。此刻你看到的或許是成片的森林，下一秒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漠。當你正在驚訝夏季怎會有雪原的時候，一個個如明鏡般的湖泊又讓你覺得之前的一切只是錯覺。極目之處，山與地平，地與天高，一道天際線背后，又是一道天際線。一條公路，為何會成為“最美的地方”？答案只有走過這條路的人才會真正明白。不知春夏來，哪識秋冬盡。

我們在路上見到了從遼寧自駕三天三夜來到新疆的人，見到了從湖北遠道而來與同伴結隊騎行穿越獨庫的人，見到了帶著孩子、帶著寵物一路游玩的人，見到了從北京、從廣州、從天南海北、從五湖四海趕來的人。每個人在這里都以自己最喜歡的方式和獨庫相遇。《巴別塔》中寫過，人類所能邁過的最長旅程并不能讓他們突破邊界，而只會帶領他們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在獨庫，你就是你，最原始、最純粹的那個你。

我想起在飛機上看到的那篇文章，我們總是在被教育什么年齡該做什么事情。你不會永遠25 歲，但永遠有人25 歲。青春于你短暫，于這世間永恒。年齡只是一個數字，我從不留戀過去，我怕的是沒有將來。而在獨庫，沒有人會告訴你你應該做什么，沒有人會干涉你要怎么做，你可以自駕，可以騎行，可以用腳丈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所謂正確的做法。

盤山而下，我們來到獨庫公路上又一個新的風景——巴音布魯克。這是僅次于呼倫貝爾的中國第二大草原。如果說之前的旅途都是在翻山越嶺，那么到了巴音布魯克，終于可以體會一馬平川的遼闊。公路不再曲折，而是筆直地通向遠方；路邊不再是茂密的森林，而是茫茫草原和穿梭其中的河流。

我們到達巴音布魯克的這一天氣溫驟降，盛夏普遍炎熱的高溫，這里卻不到10 度，冰火兩重天。繼續往庫車方向趕路，路上的小雨逐漸變成小雪，隨即變成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六月飛雪的景象，這樣的神奇，也只可能發生在獨庫了。

“停車停車，前面大雪封路，走不了。”在巴音布魯克和庫車邊界的檢查站，幾位交警在疏通來往車輛，告訴想要繼續前進的司機，往庫車方向的獨庫公路因為大雪已經封閉了。我和同伴當即傻了眼，面面相覷，所以我們的獨庫之旅就要因此戛然而止了嗎？

聽說在獨庫公路南端，有壯麗的克孜利亞山地景觀區，那里的紅山石林蔚為壯觀。庫車河一直伴隨在公路一側，當公路通過天山南麓的“火焰地帶”后，取而代之的是陡峭的巖壁，綠色的草，滿樹激情盛開著黃色花兒的荊棘，以及零零落落的松樹。山坡上是平緩的草場，傍晚的霞光落在草地上，給草場罩上了一層金黃。牧羊人把羊群用石頭和木柵欄圈起來，在氈房里點燃柴火，裊裊炊煙緩緩升騰。大小龍池閃爍在山巒之間，還有神秘的天山大峽谷……那些不計其數專屬于獨庫的風光我們還未嘗有幸得見，無可奈何的是人生充滿了無盡的意外。我一定會再來的！轉身離去前，我暗暗對自己說。

回去的路上，來時的風景如蒙太奇映畫般閃回重現，不免讓人有種時空錯亂之感。大概就是這樣的無窮無盡，讓許多人偏愛在交通工具上虛度光陰，勝過于在目的地徜徉。好像一旦到站，就不能再稱之為旅途。最美的獨庫風景，永遠在路上。這座生而自由的公路，喚起了我們內心深處向往已久的自由。“許多人在世界上是獨立的，但很少人是自由的。”人類的孤獨讓其情愿相信，是遙遠的呼喚，歷經寂寥的億萬光年，終于被看到。而生命中有寂靜，亦有回響。

攝影_趙來清

庫車大峽谷的山體上因地質作用而生成的褶皺，層層疊疊，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