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在德國的譯介困境

⊙崔濤濤［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 510440］

一、中德文學交流的“不對等”

關于中國文學在德國的譯介，德國文學批評家Dirk Fuhrig曾在《法蘭克福文匯報》的一篇書評里寫道：“2000年，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我們尷尬地發現，竟然沒有德國讀者熟悉這位中國作家，更別提曾有人讀過他的作品。這足以說明在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方面，我們的了解是何等欠缺！”2009年，中國以主賓國身份亮相法蘭克福書展，上述觀點又一次得到證實：書展刊印的《關于中國的德語圖書目錄》和德國圖書信息中心（BIZ）公布的《中國當代文學德語譯本統計目錄》兩份資料表明：從1949年至2009年，共有350余部中國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德語，年均不足6部，并且其中近一半作品是在1990年至2009年間翻譯完成的。這足以表明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雖然在最近30年里加快了速度，但并未受到德國學術界的認真關注，至少在漢學、文學、文化學、翻譯學等研究領域圍繞中國文學產出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數，同德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形成鮮明反差：自20世紀初開始，中國的日耳曼學者將德語國家（德國、奧地利、瑞士）有影響力的知名作家和作品譯介到中國，歌德、席勒、卡夫卡、海涅、托馬斯曼、諾瓦利斯、迪倫馬特、施尼茨勒、茨威格、漢德克等德語文學大家不僅在中國學界家喻戶曉，而且對不少中國作家的文學創作產生過深遠的影響。除譯介外，中國學界幾代日耳曼學者持續研究歌德、卡夫卡、茨威格、克拉邦德、托馬斯曼、克里斯塔·沃爾夫、施尼茨勒等德語作家，在德語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同時，德語作家和作品中所描述的中國形象，更是成為比較文學形象學研究領域的熱門課題，構成了中國日耳曼學者的研究重點。

將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和德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進行對比后不難發現，無論在譯介傳播還是學術研究領域，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始終滯后于德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有學者用“不均衡”（unausgeglichen）來描述中德兩國文學交流的現狀，至于應該如何看待它，中德比較文學研究的開創者陳銓認為：“大凡一種外來的文學，要發生影響，通常要經過三個段落，或者三個時期：第一是翻譯時期，第二是仿效時期，第三是創造時期。就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而言，雖然最初接觸到現在已經快二百年，還始終沒有超過翻譯的時期。”那么，迄今為止都有哪些中國作家的哪些作品被譯介到德國，德國讀者對中國文學作品的譯介堅持什么樣的選擇標準，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又為何經歷漫長發展后依然無法超越譯介時期，究竟面臨什么樣的困境，本文將圍繞上述問題展開探討。

二、“輕內在、重外在”的譯介標準

中國和中國文化在德國普通民眾眼中充滿異域風情，這種認知同時從正反兩個方面制約著中國文學在德國的傳播。充滿“異域風情”的中國令德國讀者著迷，吸引他們去接近中國、了解中華文化，但同時也帶來距離感，制約了他們對中國文化和社會的理解。社會學將文化劃分為高雅文化（Hochkultur）和大眾文化（Alltagskultur）兩個類別，德國讀者對中國文學作品的譯介與接受總體上圍繞著這兩個類別展開。

中國高雅文化在德國的傳播開始于20世紀30年代甚至更早，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經典從那時起便逐漸進入普通德國讀者的視野。漢學家弗蘭克·庫恩（Frank Kuhn）將《金瓶梅》（

Djin Ping Meh

，5 B?nde，1931）、《水滸傳》（

Die R?uber vom Liang Schan Moor

，1934）、《三國演義》（

Die drei Reiche

，1967）和《紅樓夢》（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1977）翻譯成德語，并在當時萊比錫知名的島嶼出版社出版。庫恩翻譯的《水滸傳》德譯本6次再版，《金瓶梅》1961年被Kibat兄弟重譯，《紅樓夢》2006年也被Rainer Schwaz和Martin Woesler兩位漢學家重譯，它們共同表明德國讀者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比古典文學更早進入德國傳播的是中國的哲學經典，其中老莊哲學最為頻繁。例如老子的《道德經》擁有三個德語版本，分別是1912年出版的

Lao-tse：Seine Pers?nlichkeit

und seine Lehre

，1919年出版的

Tao Te king： 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

和2011年出版的

Daodejing

。莊子也有兩個德語版本，分別為1951年出版的《南華真經》（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land：Nan Hua Dschen Ging

）和1954年出版的《莊子》（

Dichtung und Weisheit

）。上述道家經典的德語譯本至今還在德國圖書市場保持著一定的份額，由此可見德國讀者對道家哲學的熱愛。在古典詩詞和近現代詩歌的譯介方面，李白（

Gedichte/Li-Tai-Po

，1948）、杜甫（

Tu Fus Gedichte

，1952）和郭沫若（

Qu Yuan

，1980；

Kindheit

，1981；

Jugend

，1985）的詩集最早被譯介，但流亡詩人北島（

Notizen von Sonnenstaat

，1991；

Post bellum：Gedichte，

2001）和楊煉（

Masken und Krokodile：Gedichte

，1994；

Aufzeichnungen eines glückseligen D?mons：Gedichte und Ref exionen

，2009）似乎更受德國人歡迎，波恩大學漢學家顧彬認為北島的詩語言優美，流露出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這是深受德國人喜愛的特殊緣由。

在中國大眾文化傳播方面，中國文學自身更關注都市和鄉村普通人的生活，通過對眾多生活現象與人物命運的文學加工，折射出中國社會近幾十年來所經歷的發展與變遷。兩德統一后，隨著中國和德國在經濟發展與文化交流領域的合作持續深化，德國讀者對中國高雅文化的熱情逐漸褪去，取而代之對反映大眾文化的當代文學作品表現出史無前例的濃厚興趣。故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眾多中國現當代作家被譯介到德國，推動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德譯活動步入高潮。總體而言，該時期德國讀者對中國作家和作品的選擇可劃分成下列三個類別。

第一，近現代文學名家如魯迅、錢鍾書、沈從文和巴金，以及當代文學有影響力的作家如阿來、蘇童、李洱、余華和莫言。其中，魯迅、余華和莫言幾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被翻譯成德語，而其他作家如錢鍾書、沈從文、阿來等則僅有代表作才被譯介。這些作品根據內容、題材和美學價值又可被分成兩類：一類是因為出眾的文學和美學內涵，以及出色的語言而受到德國讀者青睞的作品，例如《邊城》，此類作品在數量上占比較小；另一類是因為講述德國人喜歡聽的“中國故事”而受到德國讀者追捧的作品，特別是涉及歷史、社會變遷與社會問題等題材的作品，它們在數量上占比非常大。德國人對于自己熟悉的主題、了解的話題，例如資本主義的非人性、經濟騰飛背后的社會問題等很感興趣，極力強調作品內容的真實性，從而“自我證實”，印證他們的“中國知識”是如何真實和可靠，此時作品的文學性與美學價值往往被忽略和遺忘。這反映出德國讀者對中國文學的選擇不僅主觀，而且挑剔，他們對中國文學的理解浮于表面。

第二，爭議性較大的當代作家和“異見作家”，包括頗具爭議的作家閻連科，法籍華人作家、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先后移居香港、德國并最終在倫敦定居的先鋒作家馬健，英籍華人女作家虹影和2011年出走德國的“異見作家”廖亦武，他們之所以在德國受到關注，是因為某些作品在中國被禁止出版，而“在中國被禁”則變成德國圖書出版商進行營銷和炒作的標簽與籌碼，最終成就了德語譯本的發行量。圍繞這類“敏感作品”，德國文學批評家在有影響力的報刊媒體的書評專欄“大做文章”，他們對中國文學的理解存在刻意的意識形態傾向，甚至將文學“政治化”。閻連科在面對德國媒體時曾公開指出了這種現象，并借此表達了德國人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誤解：“很遺憾，迄今為止我那些被翻譯成德語的小說，都是在中國被禁的小說。‘被禁’并不能被看作是衡量優秀文學的標尺。”德國讀者在接受此類作品時，同樣視文學虛構為社會真實，眾多原本妨礙他們對中國文學做出正確理解的、所謂的客觀因素如“異域風情”“文化差異”和“中國知識的欠缺”似乎頓時變得不復存在。有些德國讀者在讀完作品后甚至深受觸動，并因此對中國文化與社會萌生敵意。由此可見，在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進行傳播的過程中，德國圖書出版商的“針對性選擇”會造成德國普通讀者對中國文學的誤解，并加深后者對中國形象的刻板印象，中國文學因此被“工具化”，淪為德國人證實自我、德國媒體凝聚民心的工具。

第三，幾位“另類”的當代女作家，包括棉棉、衛慧和木子美。她們以吸毒、犯罪、特別是（年輕中國女性）亂性為主題展開創作，制造出“下半身文學”（Unterk?rperliteratur），或者德國漢學家顧彬眼中的“垃圾文學”。這類作品包括《啦啦啦》《熊貓》《上海寶貝》《遺情書》等，它們在中國被禁止發行，卻在譯成德語后受到一些德國讀者的追捧。有些德國批評家將這些當代女作家稱為“無腦作家”，將她們的作品視為“垃圾集錦”；但也有另一些批評家肯定她們“引人入勝的敘述語言”，甚至將衛慧喻為亞洲的女波德萊爾。此類作品在德國的譯介與傳播，為德國讀者構建了一個“煥然一新的”“現代的”中國形象，更新了他們對中國形象的傳統認知，豐富了他們的“中國知識”，但同時也在客觀上對中國當代文化在海外的形象與聲譽帶來負面影響。

綜上所述，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國文學在德國的譯介方面，能夠看出德國讀者（出版商）對中國文學作品的選擇擁有一個較為清晰的標準，即作品內在層面的文學性和美學品質屈居其次，而作品外在層面的內容批判性、政治傾向性、話題敏感性則位列前列，晉升為決定性的譯介標準。

三、域外中國形象的“獨特選擇”

導致德國在譯介中國文學時秉持“輕內在、重外在”的選擇標準的原因是什么呢？事實上，這既不意味著中德兩國人民在文化與民族情感方面的互信互通存在問題，也不代表著中德兩國關系在政治與經濟合作方面的互利互助出現裂痕，這是語言、文化、歷史、制度等方面差異較大的兩個國家（如德國和中國）在文學和文化交流初期自然出現的正常現象，折射出德國人對中國在政治、社會、歷史、文化等各領域的認知仍然相對陌生這一事實。故不難看出，中國在域外的形象構建與中國文學在域外的有效傳播，彼此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對此，比較文學形象學理論認為：“國家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文學作品在海外的傳播效果，并最終制約海外讀者對作品的理解與接受。其影響與制約效力不僅局限于文學本身，而且延伸至讀者的認知乃至輿論的形成。世界文學能夠塑造國家形象，但反過來，國家形象也能夠影響世界文學的傳播。倘若缺乏國家形象的知識背景，域外讀者便無從理解世界文學，更別說對其進行闡釋與解讀了。”

事實上，進入21世紀以后，歐洲各國特別是德國民眾對于“陌生的中國”表現出越來越不愿意理解，甚至蓄意誤解的趨勢，致使他們對中國的形象認知日趨負面。2010年，伯爾基金會公布的題為《德國媒體中的中國報道》的調查報告顯示：“2005年，尚有34%的德國民眾對中國保持積極印象，該比例在2006年下降到31%，2008年下降至28%，而在2009年則僅剩下11%。”2010年8月中旬，《華爾街日報》發布了題為“外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皮尤全球態度項目（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kt），該調查結果同樣顯示，在受訪的19個國家中，德國對中國形象的認知尤其負面。究其原因，不僅是因為“遙遠的中國”在他們看來因陌生而變得難以理解，更重要的是，飛速發展且不斷崛起的中國在德國媒體中被視為一種對德國經濟的巨大威脅，令德國人在內心深處感到不安，進而導致了他們對中國的敵對與仇視，諸如“侵犯人權、死刑、獨裁、官僚、腐敗、污染環境、貧富差距”等話題在德國社會成為焦點，受到德國電視、廣播和報刊等大眾傳媒廣泛而負面的關注，并且話題的事實時常遭到歪曲，事實背景往往受到忽略，這種“選擇性失明”的報道策略導致了德國公眾對中國的誤解，推動了負面中國形象在德國公眾面前的樹立。

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文學在德國的譯介正發生于上述輿論背景之下，故自然難以逃脫相應輿情的影響，德國讀者（出版商）在譯介中國文學作品時所堅持的輕“文學性和美學品質”，重“內容批判性、政治傾向性、話題敏感性”的選擇標準就能夠從側面印證這樣的看法。同時得以印證的，自然還有上面提到的比較文學形象學的觀點。強調意識形態的“敏感作品”之所以更容易吸引德國讀者，是因為它們有助于為這類讀者群體提供自我證實的途徑，后者所了解的中國，即是眼前由“中國人自己寫的書”里所講述的“真實的中國聲音”，文學虛構與“中國現實”在此時被畫上了等號，這類讀者堅信從中收獲了“可靠”的“中國知識”。但遺憾的是，此類德國讀者眼中“可靠的中國知識”不僅不可靠，而且變得殘缺不全，德國出版商對中國文學作品主觀而挑剔的選擇標準在上游就已經使他們全面了解中國變得不再可能，而僅在那些選定的領域，他們的“中國知識”才能得以驗證、豐富和擴展。由此可見，“輕內在、重外在”的譯介標準并沒有推動“多元的中國聲音”在德國傳播，反而致使“單一的中國聲音”在德國民眾中間廣為流傳。對于那些希望通過文學作品來了解中國的德國讀者而言，這未免不是一種悲哀，畢竟依托中德文學交流這一開放的跨文化平臺，已經難以有效地呈現一個多元、多姿、多彩的中國形象。

四、結語

綜上所述，改革開放至今，中國文學在德國的譯介總體上比較被動，德國讀者（出版商）對中國文學作品的選擇較少以文學性和美學品質為重，更多以作品的內容批判性、政治傾向性和話題敏感性為標準，這樣的譯介標準導致不少被貼上“禁”與“性”標簽的嘩眾取寵之作譯介到德國，這些實際上并不足以代表中國當代文學真實水準的“垃圾文學”損害了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形象與聲譽，也側面塑造了負面而虛假的中國形象，后者最終又反作用于中國當代文學，導致其在域外的傳播愈發被動和舉步維艱。由此可見，域外中國形象對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傳播具有至關重要的促進作用，我國應當繼續大力加強國家形象的外宣工作，變被動為主動，以主動出擊的方式努力在海外構建更加積極而正面的中國形象，進而提升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傳播效果，增強中國文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

[1]Dirk Fuhrig： Hautenge T-Shirt in Fernosten[N].In：Frankfurter Rundschau，2001-1-31

[2]Ruth Kumpmann； Simone Bühler： Books on China.Eine Internationale Ausstellung zum Ehrengast China der Frankfurter Buchmesse 2009[M].Bad Vilbel： Druckerei Spiegel，2009.

[3]Deutsche übersetzungen Schwarze Liste[EB/OL].BIZ Peking Februar，2008.

[4]例如歌德和海涅影響了郭沫若的詩歌創作，諾瓦利斯和里爾克影響了馮志的詩歌創作。詳見：Zhang Yi：Rezeption der deutschs prachigen Literatur in China -vom Anfang bis 1949 [A].In： Literaturstra?e Chines is chdeutsches Jahrbuch für Sprache，Literatur und Kultur.Hg.Zhang Yushu/Winfried Woesler.Band 1[C].Bochum 2000：19.

[5]Cai Hongjun： Unausgeglichenheit beim Austausch der gegenw?rtigen Literatur zwischen China und Deutschland[A].//Martin Woesler（Hg.）： Chinesische Literatur in deutscher übersetzung：China Ehrengast der Frankfurter Buchmesse 2009，Symposiumsband[C].München 2009：47-58.

[6]焦海龍：《中德比較文學研究的開創者——陳銓》，《西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12月第7卷第6期，第299頁。

[7]Insel Verlag，1963年被公認為歐洲優秀文學的主要出版商Suhrkamp收購。

[8]Kristin Kupfer： Wir müssen uns selbst befreien[N].In：WELT-Sichten，2009-9-28．

[9]Petermeint：Chinesische Gegenwartsliteratur im überblick（Teil 1 und 2）[N].In： ZEIT-Online，2009-10-15.

[10]顧彬：《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鳳凰網文化綜合，2009-11-9.

[11]Sigrid Scherer： Rezensionsnotiz zu Die Zeit，2001.11.15[N].In： Perlentaucher，Bücher，Wei Hui，Shanghai Baby.

[12]Hugo Dyserinck： Komparatistik Eine Einführung.3.durchgesehene und erweitere Auflage[M].Bonn 1991：127.

[13]Richter Carola，Gebauer Sebastian.Die China-Berichterstattung in den deutschen Medien[M].Berlin：Heinrich-B?ll-Stiftung，Bildung und Kultur，2010.

[14]周海霞，王建斌：《經濟危機時期德國媒體中的動態中國經濟形象》，《德國研究》2011年第1期，第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