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澡堂與俄羅斯性格

⊙王萌瑤［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俄語學(xué)院，西安 710128］

一、澡堂的歷史與Баня（澡堂）

澡堂起源于古羅馬，后傳入歐洲。古羅馬人非常喜歡洗澡，據(jù)說他們?nèi)松拇蟀霑r間都是在浴池中度過的。在歐洲，澡堂文化至少經(jīng)歷過兩次消失的危機。首次危機發(fā)生于5世紀(jì)至12世紀(jì)的歐洲。有笑談稱，十字軍正是用自己身上的污垢擊敗阿拉伯人，進入近東地區(qū)。后來，法蘭克人（十字軍）十分肯定近東地區(qū)澡堂的價值，所以，澡堂文化于13世紀(jì)重新傳入歐洲。16世紀(jì)歐洲宗教改革，教會和貴族勢力又合力將澡堂在西歐斬草除根，因為當(dāng)時來自美國科倫別的海員不僅把煙草和土豆傳入歐洲，同時也帶來梅毒病毒，而歐洲人對梅毒沒有免疫力。作為梅毒傳播的重要場所，澡堂就此在歐洲消失。

因為對衛(wèi)生的忽視，歐洲付出慘重代價。14世紀(jì)，法國因黑死病（鼠疫）損失三分之一人口，英國和意大利則損失近半。歷史學(xué)家稱這場大瘟疫發(fā)源于中亞，席卷歐洲大陸，但是立陶宛大公國等幸免于難，正是因為當(dāng)時這些國家設(shè)有澡堂。大瘟疫也影響到了俄羅斯一些城市，但疫情并不嚴(yán)重。

澡堂第三次進入歐洲社會是在19世紀(jì)。據(jù)說，1814年，俄羅斯軍隊進入巴黎時的行軍澡堂，將澡堂文化再次傳入歐洲。1818年德國柏林出現(xiàn)第一家澡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時，德國已有224座澡堂。西歐浴室是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迅速發(fā)展起來的。

俄羅斯的澡堂文化和俄羅斯的歷史一樣久遠。根據(jù)歷史記載，基輔羅斯時期就出現(xiàn)了蒸汽浴（баня）。古羅斯人認(rèn)為，澡堂洗浴可以治療病人。18世紀(jì)末彼得一世之女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的御醫(yī)——西班牙人桑切斯·安東尼奧·努尼耶斯·利別拉寫了一本介紹俄羅斯蒸汽浴的小冊子。之后，歐洲開始興建俄式澡堂，俄式蒸汽浴在歐洲得到推廣。19世紀(jì)，俄國的澡堂由更衣室（предбанник）和浴室（сама баня）兩部分組成。澡堂里往往設(shè)有一個帶幾級階梯的木板架，浴者用木盆盛水在下邊幾級階梯上洗擦，在上邊階梯上用蒸汽噴。在和浴室相通的另一個小房間里，放著一堆燒得通紅的石塊，人們把水潑在石塊上，使之發(fā)出蒸汽、煙霧，當(dāng)室溫升高到40—50攝氏度，爐中蒸發(fā)的水汽彌漫整個浴室時，便可進入接受蒸汽熏蒸。如果沐浴者覺得溫度不夠，可以往石塊上加水，并躺在高層板架上。

在俄羅斯，澡堂有黑澡堂（чёрная баня）和白澡堂（белая баня）之分，區(qū)別在于黑澡堂沒有煙囪。黑澡堂的歷史十分悠久，其盛行于俄羅斯歐洲部分的北方和西伯利亞各地。一般情況下，澡堂會蓋在離住房不遠的院角，夏季充作儲藏室。熱氣從鍋爐里透過儲熱的石頭在屋子里循環(huán)，然后從屋頂、墻上的小孔或是半開著的門縫飄出去。經(jīng)過長時間的使用，澡堂的四壁和屋頂都被熏成黑色，所以稱其為黑澡堂。而白澡堂則使用電暖爐供暖，更衣室也十分暖和，比黑澡堂更加舒適。

俄國人洗澡時都喜歡用蒸汽噴，同時將一把樺樹枝捆在一起制成樺條浴帚 （берёзовый веник/банный веник）蘸水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全身發(fā)紅，大汗淋漓，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抽得失去知覺。他們蒸洗之后還會用冷水再次沖洗身體。在俄羅斯農(nóng)村，一些男子甚至?xí)谡粝赐局腥パ┑卮驖L，用雪擦身體或是一猛子扎進冰窟窿游一圈，接著返回澡堂繼續(xù)蒸洗。這種極端的冷熱體驗很難被外族人所理解，俄羅斯人卻樂此不疲，他們常說：“Снегом да паром，так не будешь старым.”（常受冷凍熱蒸，保你年輕不老。）樺條浴帚是俄式澡堂必備之物。俄羅斯人還說：“В бане веник – хозяин，в печи – кочерга”（浴室的主人是浴帚，爐子的主人是火鉤子）；“В бане веник дороже денег”（在澡堂浴帚比錢還貴）；“В бане веник – всем начальник”（浴室里浴帚是領(lǐng)導(dǎo)）；“Баня без веника – что клумба без цветов”（沒有浴帚的澡堂就像沒有鮮花的花壇）。

19世紀(jì)俄國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Записки из мертвого дома?）一書，對沙俄時代的監(jiān)獄生活進行了細(xì)致入微的描寫，是其四年苦役生活的真實寫照。其中第九章《伊賽·福米奇。澡堂。巴克盧申的故事》（?Исай Фомич.Баня.Рассказ Баклушина?）對澡堂場景的描寫，讓我們更加了解了沙俄時代俄羅斯人獨特的澡堂文化。“浴室里熱氣騰騰，煙霧彌漫，到處都是穢物濁水，擁擠得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浴室地板上連一塊巴掌大的空地也沒有了，到處都是歪歪扭扭坐著或蹲著的囚犯，木盆里的水向四外飛濺。……一般老百姓都很少用熱水和肥皂擦洗，他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往身上噴蒸汽，然后用冷水沖——他們都喜歡用這種方法洗澡。近五十把樺條浴帚在木板架上一起一落地、有節(jié)奏地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昏迷過去。蒸汽不停地往外放。這已經(jīng)不是熱蒸汽，而是地獄之火了。……臟水從四面八方流過來。每個人都處在一種如癡如醉、十分興奮的狀態(tài)中；發(fā)出一片尖叫聲和呼喊聲。……人們不停地往燒得通紅的石塊上潑水——一團團濃密的熱蒸汽彌漫整個浴室；大家都格格地笑著，喊叫著。……這時我忽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如果我們有朝一日進地獄的話，那地獄很可能就和這個地方完全一樣。”隨著時代的變遷，城市出現(xiàn)了公共浴室（коммунальная баня），一些教堂或是大型建筑等均會設(shè)有專門的蒸汽浴室。而俄羅斯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蒸汽浴室，在澡堂中用蒸汽熏蒸和用樺條浴帚抽打身體的風(fēng)俗依然延續(xù)。

二、澡堂的作用

俄式蒸汽浴作為一種洗浴方式，有著多種功能和作用。

其一，凈身減壓，緩解疲勞。蒸汽浴不只是洗去身上的污垢，很多時候，蒸汽浴洗去了辛苦勞作后的疲勞和生活工作中的壓力。用樺條浴帚抽打身體，之后用冷水沖洗，不僅使污垢順?biāo)拢夷芗铀傺貉h(huán)，讓人感到無比清爽和放松。蒸汽浴對于一些專業(yè)人士來說更是有著特殊的功效。當(dāng)互相洗完蒸汽浴時，人們都會互相問候：“С лёгком паром!”（“洗澡愉快！”或“洗了個輕松愉快的蒸汽浴哇！”）

其二，強身健體，治療疾病。俄羅斯人相信，澡堂的蒸汽是靈丹妙藥。俄羅斯歷史上有一些和俄式蒸汽浴有關(guān)的神奇故事：有病人病入膏肓，每天堅持洗蒸汽浴，要一直洗到筋疲力盡，數(shù)月之后病人的病竟奇跡般痊愈。不可否認(rèn)的是，蒸汽浴確實能夠增強體質(zhì)，提高免疫力，使人不易患小傷小寒。俄羅斯也有諺語：Баня парит – здоровье дарит（蒸汽浴帶來健康）；Баня все грехи смоет（蒸汽浴能洗走所有不適）；Баня парит，баня правит（洗蒸汽浴能治百病）；Жаркий пар любой недуг исцелит（熱蒸汽能醫(yī)治任何疾病）；Пар костей не ломит，а простуду вон гонит（熱蒸汽不傷骨，傷風(fēng)感冒都趕走）。

其三，減肥養(yǎng)顏，充沛精力。正是因為俄羅斯人經(jīng)常洗蒸汽浴，所以他們才可以一直精力充沛，容光煥發(fā)。尤其是對女性，蒸汽浴有著十分明顯的排毒養(yǎng)顏功效，可以讓肌膚保持水潤光滑。同時，蒸汽浴也是效果極佳的健康減肥方式之一。據(jù)說，蘇聯(lián)奧運舉重冠軍古謝維奇正是在澡堂減肥成功的。

其四，休閑聚會，增進感情。在俄羅斯電視連續(xù)劇 ?Как я стал русским?（《戰(zhàn)斗民族養(yǎng)成記》）中，男主人公作為一名來自美國遠赴俄羅斯工作的記者，初到俄羅斯便鬼使神差被司機帶入俄羅斯一寡頭家，一頓美餐后就去了澡堂，在澡堂發(fā)生了許多趣事。現(xiàn)在很多俄羅斯人去浴室不單純?yōu)榱讼丛瑁呛团笥褌兙蹠Ｈ齼珊糜岩黄鹱谠∈依铮戎丶樱蛶卓谘~和酸黃瓜，敘友誼，聊人生，好生快活。也有不少商業(yè)伙伴選擇在澡堂談生意，在澡堂放松愉快的氣氛下，談判結(jié)果常常很令人滿意。

三、澡堂與民俗

俄式蒸汽浴作為一個民間習(xí)俗，在俄羅斯傳承已久。在俄羅斯農(nóng)村地區(qū)，баня（澡堂）是婚禮的重要組成部分，二位新人在舉行婚禮前要沐浴凈身。在結(jié)婚后的第二天清晨，新婚夫婦要一起去澡堂。沐浴時他們要飲酒，交換樺條浴帚。沐浴已經(jīng)成為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借此可以消除穢氣，保佑新人幸福愉快。有諺語云：“По рукам，да и в баню.”（事情既然決定了，就不能耽擱。）而“Муж в бане，а жена в амбаре—уговориться не могут”（丈夫在澡堂，妻子在谷倉——沒法兒一致）則是沒有達成一致的意思。

新年前夕洗蒸汽浴是俄羅斯人的又一重要習(xí)俗，俄羅斯許多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都以此為題材。《死屋手記》中之所以會有澡堂場景的描寫，就是因為新年將至，監(jiān)獄組織囚犯去洗澡，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能有機會一睹囚徒洗澡時如同地獄一般的場景，并用自己的筆記錄下來。蘇聯(lián)經(jīng)典影片 ?Ирония судьбы или с лёгким паром!?（《命運的捉弄》）講述了新年前夕好友相聚喝醉酒，進而發(fā)生了一段姻緣的故事。

Баня（澡堂）同俄羅斯的多神教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澡堂神（Банник）作為宅院鬼神其中之一，有雙重功能：“一方面保護著洗蒸汽浴的人，另一方面又要懲罰那些違反規(guī)矩（比如深夜來洗澡或蒸洗時間過長）的人。人們還相信，如果把嬰兒放進澡堂里，他會被澡堂神偷換成畸形兒，很快夭折。……澡堂神酷愛洗澡，所以在澡堂里必須給他準(zhǔn)備凈水、肥皂和樺條浴帚等洗澡用具，否則家神會造成煤氣中毒事件。新建澡堂時，要送上面包、鹽或黑公雞，向澡堂神獻祭。”

盡管俄羅斯許多古老的習(xí)俗已經(jīng)消失，但澡堂文化作為極具俄羅斯民族特征的習(xí)俗得以傳承，對俄國多神教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是俄羅斯最具生命力的傳統(tǒng)之一。

四、澡堂與俄羅斯性格

20世紀(jì)俄羅斯著名學(xué)者、思想家別爾嘉耶夫（1874—1948）在著作中深刻剖析過俄羅斯的民族精神。他認(rèn)為，矛盾性、極性化是俄羅斯民族性格的重要特點。“俄羅斯精神的秘密就在于此。這種精神指向最后的和終極的，指向一切方面的絕對存在，指向絕對的自由和絕對的愛。……對俄羅斯人來說，在一切相對的和折中的存在中呈現(xiàn)出某種虛弱、某種無能。”B.B.沃爾比約夫（1929—2003）運用語言文化場場性分工的方法，圍繞最廣泛意義的俄羅斯人的個性結(jié)構(gòu)做出了概括總結(jié)，形成了俄羅斯民族個性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其中包括宗教性（религиозность）、集合性（соборность）、對全人類的使命意識（всемирная отзывчивость），同時也兼具極性化（поляризованность）。

洗蒸汽浴是俄羅斯民族性格中極性化的體現(xiàn)之一。其一，俄羅斯人洗澡時都喜歡用蒸汽噴，同時將一把樺樹枝捆在一起制成樺條浴帚抽打全身，一直抽打到全身發(fā)紅，大汗淋漓，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抽得失去知覺。中國北方人在沐浴時也會搓澡，往往使用搓澡巾或絲瓜瓤擦拭背部或身體其他部位。對比中俄搓澡方式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人搓澡比俄羅斯人柔和很多。由此可見，俄羅斯人用浴帚抽打自己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族性格的極性化。其二，俄羅斯人蒸洗之后還會用冷水再次沖洗身體。在俄羅斯農(nóng)村，一些男子甚至?xí)谡粝赐局腥パ┑卮驖L，用雪擦身或是一猛子扎進冰窟窿游一圈，接著返回澡堂繼續(xù)蒸洗。這種極端的冷熱體驗很難為其他國家的人們所理解，俄羅斯人卻樂此不疲。在一冷一熱之中，俄羅斯人性格中的極性化特點被詮釋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