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玄幻小說“第二世界”的建構邏輯
——以貓膩《擇天記》為例

⊙張鑫佩 ［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閱讀小說就像是一場旅行，跟隨著作者的筆觸前往一個未知的世界，但玄幻小說的獨特就在于作者可以凌駕于現實之上去建構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我們可以稱其為“第二世界”，而玄幻小說作者本質上是“第二世界”的建造者、立法者和統治者。就以較為流行的幾本玄幻小說為例，如《斗破蒼穹》中以修煉斗氣為等級秩序的斗氣大陸，《武動乾坤》中以元氣等級排名的天玄大陸，《劍來》中的埋葬真龍的驪珠洞天，這些由作者建構的虛擬世界承載著作者漫無邊際的想象，看起來各有所異，難以同日而語，但究其根本仍有共通的脈絡可尋。

建構一個虛構世界離不開三大要素，簡單來講就是時空、人物和運行準則。時空承載著人物活動，玄幻小說更將空間的想象發揮到極致，有一維空間或者多維空間上的設定；人物是故事的中心，在玄幻世界中常有人、神、魔、妖種族上的區分；運行準則就是由作者設立的生存秩序，具體到玄幻小說中來就是人物修煉的等級制度以及不同種族之間的秩序關系，以此標準便可直接觀照到玄幻小說的筋骨，洞悉玄幻小說作者常用的模式與設定。但模式作為軀殼需要精髓去填充，所以玄幻小說的研究重點并不在于作者建構了一個怎樣的世界，而在于這個“第二世界”投射出作者對于現實世界怎樣的認知和選擇，以及讀者在觀照這個虛構世界時所折射出的欲望與焦慮。

貓膩是網絡文壇上一個特殊的存在，“在當前網絡文學作家的陣營中，根據作品質量和創作風格，大致上可分為‘小白’作家和‘文青’作家兩大類。如果說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是網絡文壇最有商業價值的三位‘小白’作家，那么貓膩便是網絡文壇最有‘文青范兒’的一位作家”。貓膩的《擇天記》 自2014年5月在創世中文網連載，講述的是少年陳長生在人妖魔共存的架空世界里逆天改命的故事。相比于其他網絡小說作品，《擇天記》的結構更為復雜，人物更加飽滿，字里行間皆是對人性的關注和對信仰的追求，讓我們看到貓膩在點擊量至上的網絡文學世界里仍然堅持自己的文學情懷，不斷推進網文經典化的可能。所以《擇天記》 作為具有精英文學潛質的網絡玄幻小說，以它為例探尋玄幻小說“第二世界”的建構邏輯，更能挖掘出其背后蘊含著的現實觀照和社會心理。

首先就時空這個元素來講，與其他類型的小說相比，我們明顯可以看出玄幻小說對時間的弱化，在《擇天記》的開篇尋找故事發生的時間，發現作者只講述了這是大周王朝，除此之外便無贅述。弱化時間也是玄幻小說“玄幻”之所在，一方面將故事背景放到一個虛構的朝代，以逃離歷史與現實，作者在創作上可以做到隨心所欲，不受現實或者歷史的牽絆，讀者在閱讀時也可以自然地接受作者對于小說的各項設定，自覺承認作者作為立法者的權力。此外相比于人類生命的有限性，時間在想象的世界里被無限放大，已不再威脅人類的生命，玄幻小說人物動輒幾百年甚或幾千年的壽命，并在此基礎上賦予故事發展以無限可能。

但與弱化時間相對就是玄幻小說在空間層面的極盡想象，這也是網絡玄幻小說的獨有特色。現今的網絡玄幻小說早已跳出一維空間敘事的模式向多維發展。《擇天記》 的空間就是多維空間，其中有以東南西北為基礎劃分的地域空間，如文中的中土大陸、大西洲、北方魔界等，在多維層面有存在于異世界的圣光大陸，有存在于一片青葉之中的青葉世界，有每十年開啟一次的周園，有可以容納萬物的劍鞘和桐弓。多維空間的盛行是玄幻小說區別與傳統武俠小說以及其他類型小說的特色之一。

《擇天記》中的人物可以分為圣人、常人和魔族人。圣人以天海圣后為代表，不僅在修為上獨霸天下，而且掌控著這個世界的最高權力。魔族人遠居北方雪原，生性殘虐善戰，妄圖吞并天下。觀照現實與自我，《擇天記》中的圣人、常人和魔族人代表的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和侵略者，投射到個人身上就是權力、自我和命運，而故事的主人公陳長生是那個看似弱小但卻擁有無限可能的人。統治者掌控著世間最高的權力，神圣不可侵犯，但若道心不穩，再高的大廈也將從內里開始崩塌。在《擇天記》中天海圣后魂歸星海之后，商行舟成為這個大陸的統治者，他為了除去心魔要除掉陳長生，這就代表著全世界與陳長生為敵，但心魔即生，便生貪求，常沉苦海，大廈將傾，即便沒有順得民意的陳長生，商行舟的統治也終將瓦解。陳長生作為被統治者，常處險境，多次死里求生，但他心有大道，用最簡單的正道面世面人，讓那些骯臟污垢無處藏匿，終得正果。魔界作為侵略者，是欲望的代名詞，在小說中魔界一直對大陸虎視眈眈，魔族是直接威脅陳長生生命的一個存在，魔君甚至企圖吃掉陳長生來增長自己的修為，小說的最后陳長生在徐有容的幫助下攻破魔族都城，解除了這一大患，魔族作為侵略者的張狂欲望，終在正道的鐵蹄下煙消云散。

所以動輒上百萬字的玄幻小說，看似塑造了一個廣闊無垠、天高海闊的玄幻世界，實則這個無邊世界等同于一個封閉的城堡，城堡內有統治階層執掌大權，有被統治者試圖進入統治階層甚或推翻原有統治，城堡外有虎視眈眈的侵略者，不管這個世界的外在多么與眾不同，充滿想象，其內核仍然離不開人的社會屬性，那些奇妙無比的玄幻世界，看似五光十色瑰麗多姿，追根究底仍是現實世界的變形。

在人物修煉等級上《擇天記》的修行制度從凝神開始，經過定星、洗髓、坐照、通幽、聚星、至從圣境便可列名圣人，若再次突破可達神隱境界，最高的是摘星境，在神隱之上，但僅存于想象，小說中無人達到。這種等級修煉制度廣泛存在于玄幻這一類型的小說創作之中，堪稱獨屬玄幻小說的一大特色。等級修煉制度就是作者筆下“第二世界”的運行準則，不同的玄幻小說有著不同的等級設定，這些等級制度在小說內容中是主人公成長史的一個筋骨，但其產生根源和最終指向是現實社會的階層分化，折射到讀者就是滿足每位讀者逃離自己現有階層，躋身上流階層的欲望。

玄幻小說之玄幻就在于它可以超越現實，建造一個想象中的世界，現實中的我們被生活所累，被命運牽絆，被階層固化，在現實中難以滿足的欲望便在想象中得以釋放，弱小的個體只有幻想遠超現實的強大力量，才能在想象中找回丟失在現實中的個人夢想。所謂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等級制度，其本質源于個人內心的權力欲望，玄幻小說中那個一步步成長的主人公是每位讀者心中的自我，讀者閱讀玄幻小說的過程就是釋放現實壓力，滿足自身幻想的一個過程。有人稱玄幻小說為欲望小說，但在欲望背后是坎坷的現實，所以那些為生活而奮戰的普通青年，閱讀玄幻小說觀照主人公的命運，本質是在思索觸摸自己的命運。

玄幻小說在時間與空間層面將故事帶入虛構世界，但真正虛構的也只有這個世界，這個軀殼而已，軀殼內的人物和秩序仍然離不開對現實的觀照。人神魔的社會秩序對應的是人外在的社會屬性，而練級制度觀照的是人內在的成長欲望，而故事的主人公就像每一位現實生活中的讀者，向內修其心，向外修其性，內外兼修以無畏于這個世界。

所以即便這是一個人神魔妖多個種族共存的奇幻世界，即便這里有著玄妙的法術和威力無窮的法器，一旦回歸到人物以及秩序本身，作者與讀者都無法逃脫現實秩序，這個想象而生的“第二世界”仍是現實世界的投影，是現實生活的變形。玄幻小說的作者雖然是“第二世界”的立法者，但這個立法者并沒有擁有絕對的權力，“第二世界”的構建“必須有嚴密的邏輯體系，而其邏輯體系則必須以現實世界的邏輯法則和讀者的愿望為參照，否則就不可能產生真實感和滿足感”。讀者需要在虛構世界中找到切實的現實相關性，才能通過這個相關性進入虛構世界，并尋求共鳴。所以只有將現實邏輯和讀者的深層欲望折射入虛構的“第二世界”，才能精準地把握到讀者的“爽點”與“淚點”，同時也提升作品的深度與普世性。

判斷一本玄幻小說質量如何，關鍵就看作者在他建構的“第二世界”中如何立法，因為這個層面可以折射出作者對社會對現實對人性的理解，對讀者閱讀心理的揣摩，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作者的選擇。如果一味地滿足讀者的欲望，為了爽而無限地夸張，沒有現實的根基來為其承重，最終逃脫不了傾塌的命運。優秀的玄幻小說作者是那些在現實和想象的相互滲透之下，在讀者欲望和文學追求的平衡下游刃有余，在讀者閱讀消磨時間的同時更能引領讀者思索，就如貓膩一樣告誡讀者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腳下的大地和頭頂的天空。

① 邵燕君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97頁。

② 邵燕君：《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