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軒[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西寧 810000]
作為一名鄉土詩人,余秀華的詩歌創作主要聚焦于以“橫店”為中心的鄉村,從女性視角出發,描繪日常鄉村生活中的獨特生命體驗。余秀華和其詩歌創作與鄉村的關系密不可分,研究余秀華詩歌中的鄉村意象或許可以幫助讀者找到一條深入理解余詩的途徑。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我們不難發現:“麥子”“打谷場”“秋草”“田野”“果園”“草場”等物象構成她詩歌的鄉村文化意象群。余秀華詩歌意象中的鄉村元素,可以總結為鄉村農事物象、鄉村生活環境以及鄉村生命意象。 農婦身份的余秀華,她的生活被繁瑣農事所支配:施肥、摘豌豆、割秋草、給油菜地灌水等。而這些充實的鄉村生活經歷便成了她詩歌創作的材料,余秀華會有意無意地去描繪她所目睹的、真實的鄉村世界。
她從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植物與作物中提取詩意、感受真情。如詩歌《屋后幾棵白楊樹》 《一包麥子》 《月色里的花椒樹》等,余秀華以這些農事物象為切入點來感知生命、思考命運。在詩歌《我愛你》中,余秀華以“稗子”自喻:“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稗子與稻子共同生長在稻田中,但在成長過程中,作為惡性雜草的稗子會被農民“殘忍”地清除、拋棄,而作為莊稼的稻子則會被農民保護并且悉心照料。
正是因為詩人對農作物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大自然中最為普遍的物象才會被她選擇,融入個人豐富的主觀體驗,賦予新奇的詩意并寫進詩歌當中。創作這首詩歌的靈感可能來源于詩人的一次“清稗”的農活經歷,敏感的余秀華似乎在“稗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稗子”和“稻子”共同生長卻被人們所拋棄,而疾病纏身、愛情婚姻不美滿的余秀華似乎也處于一種被“拋棄”的狀態。作為一名鄉土詩人,余秀華的很多詩歌展現了以“橫店”為中心的鄉村生活環境。在詩人筆下,鄉村生活是美好的。她用溫暖清新的意象來表達這樣的生活:“恰巧陽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楊/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邊的水草/照到匍匐的蕨類植物。照到油菜,小麥”(《橫店村的下午》)。通過“屋脊”“白楊”“小水塘”等意象,詩人利用由高到低由遠及近的寫景順序具體展現了她的鄉村生活環境,逼真地給讀者呈現了一幅詩情畫意的鄉村生活圖景。
此外,除了鄉村農事物象和鄉村生活環境,余秀華的詩歌當中經常會出現“狗”“烏鴉”“麻雀”“蛤蟆”等生命意象,如《屋頂上跳躍著幾只麻雀》 《大群烏鴉飛過》 等詩歌,都從動物意象著手,展現詩人面對殘疾的身體、不堪的婚姻以及荒蕪的愛情時所表現出來的獨特的生命感受。
以“狗”為例,在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 中就有兩首直接以“狗”為標題:《我養的狗,叫小巫》 《清晨狗吠》,另外多首詩歌中也都提到了“狗”這個生命意象。在橫店,余秀華與這只叫作“小巫”的狗“相依為命”。在這個村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村莊,詩人身份的余秀華沒有讀者,沒有和她能夠產生靈魂交流的同類,而常年在外打工的丈夫以及在外讀大學的兒子,使得余秀華長期處于一種留守農婦的狀態。因而“小巫”不同于城市里的寵物狗;于她而言,“小巫”同“稗子”一樣,是平庸與無奈的鄉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可交流的生命。
余秀華詩歌中鄉村意象的建構,大致可以歸納為意象色彩的多樣化、意象修辭的陌生化、意象結構的連續性這三個方面。
在意象的色彩方面,余秀華力求豐富、多樣。她善于將自己獨特的心理感受通過有色彩的意象表達出來。“這么藍的天扣在橫店村的上面/這么白的云浮在白楊樹的上面/新種的小麥晃出一層毛茸茸的綠/野草枯黃出讓人心醉的時辰”(《背景》)。在這節詩中,詩人運用白描的手法,按照由高到低的空間順序描繪“藍天”“白云”“綠芽”“枯黃的野草”等意象,“藍”“白”“綠”“枯黃”等多樣的顏色給人非常強烈的畫面感。而在意象使用上,余秀華善于打破意象的固有規定性,從自身經驗與情感出來,運用陌生化的修辭,重新賦予這些意象新的內涵。“我看見每一個我在晚風里搖曳……它極盡漂泊的溫暖和嚴寒/最終被一具小小的軀體降服/漏風的軀體也漏雨”(《在黃昏》)。“搖曳”形容在風中輕微搖擺的樣子,詩人在這里自比,隱喻自己身體上的殘缺。而“漏風又漏雨的軀體”這個意象的使用更是在強調一種夸張式的隱喻,表達詩人在抵抗殘缺的身體時表現出來的脆弱。 類似“漏風漏雨”“風雨飄搖”等形容詞大多與一些宏大敘事搭配,可余秀華消解這樣的語調,用在個人感性的殘疾身體的隱喻上,這樣一種大膽、夸張的表達,營造了一種非常新奇和陌生的效果,令讀者回味無窮。
學者耿建華將詩歌意象的外部結構分為連續性結構和對列性結構兩種類型。根據他的詩歌意象理論,余詩中的大部分鄉村意象的構成屬于連續性結構,這種意象構成適合表達舒緩的情緒節奏和寧靜的氛圍。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我愛你》)
這節詩描繪了平庸的“橫店生活”,日復一日的瑣屑與單調并沒有讓詩人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菊花、茉莉也好,玫瑰、檸檬也罷,這些都是鄉村極其少見的東西,可即使這些美好的事物不常見,詩人也要輪換著拿它們泡茶喝;即使自己是一個病人,是一個農婦,她也要努力擺脫當下的困境。四個意象的連續鋪陳,將詩人對生活困境的抵抗及對美好生活的企盼更為生動地表現。
余秀華詩歌中的鄉村意象豐富多彩,意蘊醇厚,個中緣由,試述如下。
余秀華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高中畢業后,賦閑在家。從此以后,詩歌成了她表達自我的工具,余秀華在她發表的第一本詩集的自序中也解釋了她利用詩歌這種文體進行表達的原因:“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而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一方面,由于身體原因讓余秀華處于“搖搖晃晃”的狀態,使她選擇詩歌這樣一種文體來抒寫心中的憂與愛;另一方面,因為腦癱對她造成的困擾,很多詩歌、很多鄉村意象也都傳達了她對于殘疾身體的隱喻。
“除了割草,我幾乎無事可做/甚至面對天空交出自己也是多余的事情/一個人身上是層層疊疊的死亡和重生”(《割不盡的秋草》)。對于意象“秋草”,余秀華賦予它“無限”和“割不盡”的意味,在“無限”的秋草面前,她思考著“有限”的人生。在她看來,一個人身上有著無數次的“死亡”與“重生”,人生帶給她失望的同時也帶給她“希望”,而唯一能給余秀華帶來“重生”的,便是詩歌。正如她在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所言:“當生活很單調很無聊的時候,總要有一種東西讓你對生活有點希望,那就是寫詩嘍。”
高中剛剛畢業,十九歲的余秀華就被父母安排相親,隨后成為一名妻子。余秀華的許多詩歌作品也在描繪她這場不堪的“包辦婚姻”以及她的孤獨。“生活一無是處,愛情一無是處/婚姻無可救藥,身體有藥難救”“只是它不肯相信:愛情尚在遠方/還沒有結出的瓜/已經預備了足夠的苦澀”“村莊荒蕪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涼的/男人更不知道”,詩人用這一系列意象來表現內心的凄苦。在詩人眼中,她的婚姻恰恰如同深夜綻放的苦瓜花,積攢了十足的苦澀與疼痛,已然不知道愛情還在多遠的遠方。
古今中外,對于文學功能的討論從未停止。姚文放認為:“文學的功能主要有以下幾種:認識功能、教育功能、審美功能、娛樂功能。”可在余秀華看來,文學的功能似乎就是沒有功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余秀華曾坦言:“沒有什么社會功能,只是讓自己覺得身心愉悅。” 的確,余秀華在進行詩歌創作時不會思索太多詩歌理論,也不會過多地去考慮詩歌的現實意義。她的詩大多局限于村莊這樣的狹小空間,書寫自己的憂與愛,而這樣一個把自己封閉于村莊、不與社會過多接觸的女詩人寫出來的詩歌,卻引起了這么多讀者情感上的共鳴。
余秀華詩歌中的鄉村意象豐富多彩,筆者在閱讀過程中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與求證,以期全面客觀地分析其中的意蘊,把握余詩鄉村意象獨特的建構手法和藝術魅力。當然,余秀華的詩歌作品也期待著被進一步認識和理解,對余秀華詩歌的研究也定將走向更加深廣的境界。
① 本文所引用的詩歌均出自余秀華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以及《我們愛過又忘記》(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