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語言：陌生的、不講道理的
——創意寫作工作坊實錄

⊙趙思運 甘恩宇 孫佳琳 ［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浙江 桐鄉 314500］

時間：2019年3月28日

地點：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課程：創意寫作工作坊（現代詩）

授課人：趙思運

班型：20人

書記員：甘恩宇、孫佳琳

教師導言

我們先從安琪的一首詩說起——《高考》：

詩歌站在高考門外對小說、散文、議論文說——

你們都是教育的好孩子

我不是。我不想是。

小詩只有三行，但含義深刻。為什么“小說、散文、議論文都是好孩子” 呢？因為這些體裁都很講道理，很有邏輯性，有套路，既具有“可教性”，又具有“可評性”，批閱有固定標準。但是，詩歌很多時候是不講道理、不講邏輯的，甚至是不可教的，因為詩歌的語言最敏感，也最具有陌生化和新鮮性，常常游弋出不合常規性的詩意。所以經常有人說某一首詩“寫得不講道理的好”！很可惜，在一個絕對化的邏輯世界里，語言的詩性經常被“殲滅”。舉個例子，一個小學試題，填空題：“春天來了，雪化成了（ ）。”常規思維的標準答案是“水”，只有一個同學寫的是“春天”，這是典型的詩性思維，卻被老師殘酷地判為錯誤。還有這樣一個例子，夏天的時候，小孩們在上美術興趣班。99%的孩子都會把太陽畫成紅色的，而有一個孩子在綠樹上面畫了一個綠色的太陽。老師認為孩子的大腦有問題，因為從來沒有見過綠色太陽。孩子的回答是：“夏天那么熱，紅色的太陽我不喜歡，我喜歡綠色的太陽，陽光照下來就像綠蔭?！边@才是藝術家的思維！這簡直就是一個“小凡·高”?。∷囆g思維、創造性思維、詩人思維，很多時候是不按照物理意義的標準進行的。正因為詩有不聽話的特點，在各種語文考試的時候，往往要求“文體不限，詩歌除外”。

詩歌思維是最不被馴服的一種思維，議論文和說明文，都是“教育的好孩子”，但“詩不是，也不想是”?，F在，大家從應試教育中走出來，迫切需要重新喚醒詩性思維，重新讓你的語言“不講道理”。今天的訓練，目的就是在陌生化的語言組合中，體驗詩歌的個性色彩。

環節一：分組造句練習

要求：請大家分別寫出一個造句，要有創造力、想象力，基本符合語法。該句子包括四個部分：A.名詞或名詞詞組；B.表示時間的詞或詞組；C.表示空間的詞或詞組；D.動詞詞組。

注意：句子的四個部分，寫在四張紙條上，標注好ABCD

實施：四位同學分別手持ABCD四組詞語或詞組，隨機各取其一，A詞條+B詞條+C詞條+D詞條，重組句子。形成的代表性句子如下：

一顆石榴在西周時期水族館尋找；

壞掉的宇宙飛船在天變灰綠的時候在路燈下還了你的錢；

愛情永遠在水星表面閃亮；

恐龍在昏暗的下午在教室里蒸煮；

小太陽在凌晨一刻在半空中心動；

眼睫毛在凌晨一點在慈禧的宮里跳舞；

生活一直在煽動游蕩；

漂流瓶在五秒內的小小聊天框里尋找寶藏；

精神病人在夢醒時分在人潮涌動的劇院門口歸家；

蘋果昨天在上海鬧市區發怒；

石頭在春天的墓地唱歌；

叫賣聲在昨夜光年之外流血；

蓮蓬在地球毀滅時的黃泉蠢蠢欲動；

阿房宮在正月里鹿的眼中拔出了那把刀；

獵人在凌晨三點二十八的外太空做愛；

棺材一生在拾荒者的牙齒間乞討；

叫賣聲千年以來在光年之外開花。

同學們的原句，選錄如下：

阿房宮千年以來在泥土之中蠢蠢欲動（王子寧）

壞掉的宇宙飛船昨夜在水星表面拔出了那把刀（孫佳樂）

石頭昨夜在路燈下發怒（林浩）

精神病人一生在山洞尋找寶藏（孫佳琳）

瘋子永遠在光年之外閃耀（朱虹燁）

漂流瓶在地球毀滅時的星空流浪（馬津京）

愛情在明天的樹洞里開了花（付雨虹）

頗負盛名的藝術家在昏暗的下午在人潮涌動的劇院門口乞討（鄭睿婕）

駱駝夢醒時分在水族館里唱歌（胡浩洋）

凌晨五點，一顆石榴在拾荒者的牙齒間流血（潘相如）

吸血鬼在午夜墓地里看電影（羅黛澤）

眼睫毛在眼皮上止不住地跳舞（黃珍）

環節二：理解詩歌關鍵詞

詞語的陌生化和“不講道理”的，并不是為新奇而新奇。所有的詞語組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個體生命的體驗方式。這是創作的出發點。每一個陌生化詞語組織系統，都是獨特的生命形態的呈現。本環節主要內容是，討論趙思運的詩歌《世界上第一個元音》，每個同學選出一個最能打動靈魂、印象最深的詞，做出個人化的理解。全詩如下：

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元音

但你選擇了沉默

沉默的元音像無形的舌頭沿著你身體隱秘的起伏

游走在靈魂的鋒利邊緣

你隱秘的顫動

持續地鋸痛了世界

你偏執的天才

像刀尖在閃爍

你的性格有一種偏執美

美的東西都是有毒的

你的寫作很漫長

漫長如倦怠的人生

漫長的東西都是讓人絕望的

人生的路太長

太長的消磨和生活的尷尬會讓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是誰

他讓你恐懼

讓你永遠無法成為你自己

十九歲

你懷揣恐慌

那把閃爍的匕首在你的心臟里正慢慢卷刃

你叫安

為什么名字叫安的人

都內心不安

難道命名是一種曖昧的召喚

你是一個

個人

深陷石頭堆積的集體

但

你始終是你一個人的集體

你呼吸的波濤

不經意間就會把群山打翻

但你選擇了沉默

教師講述了寫作緣由。這首詩是趙思運老師獻給詩人袁行安的。袁行安是一個具有偏執性格而藝術見解很獨特的年輕詩人，他的新浪博客封面是漆黑的，給人一種很壓抑的感覺，他喜歡讀書、思考、寫作，不喜歡說話，但是靈魂和情緒的起伏就像一把刀鋒的鋸齒。他的寫作很漫長，屬于苦吟派一路的。他的存在狀態叫“一個人的集體”。

大家選出了印象最深的五個詞語：“卷刃”“ 天才”“偏執”“十九歲”“恐慌”，然后對這五個詞語進行發散性想象。要求盡量擺脫詩歌自身的規定性，展開自由想象。

“卷刃”：“一個俠客手里拿著劍，一生殺人無數，碰到路邊一朵野花，劍卷刃?！保▽O佳樂）“經過時間沉淀，劍自身的毀滅卷刃，上銹和腐蝕。”（霍曼琪）

“天才”：“一個人從懸崖上跳到海里，一直往下沉，不斷掙扎，還是一直往下沉。”（馬津京。老師點評：天才被壓抑，不被世人理解。）“傷仲永，生來是天才，泯然眾人矣?！保愋校鞍丫砣械牟说督o磨平了?！保悮g男。老師點評：陳歡男一定是好丈夫，不僅是天才還會切菜，還是天才的手法切菜。）“天才像一頭野獸，不斷地去咆哮，表達自己內心要爆炸的情感?！保S倩倩）

“偏執”：關于這個話題，同學們都保持沉默，下一個訓練環節，擬廢棄“偏執”一詞?？磥泶蠹叶疾黄珗坦?/p>

“十九歲”：“高考讓他動心，十九歲很痛苦很迷茫。”（夏鵬程）“十八歲對十九歲的憧憬，并不強烈，感覺沒有多大變化，意味著對未成年人的世界的遠離。”（羅黛澤）“十九歲，一個獨特的時間點，十九年陰歷和陽歷會重合一次?！保ㄍ踝訉帲?/p>

“恐慌”：“我的恐慌是對于二十歲的恐慌，關于大學畢業、找工作、組成家庭的恐慌，對于父母的死亡的恐慌，想想還是更愿意留在學校?！保▽O佳琳。老師點評：學校也像圍城，里面的人想出去而外面的人想進來。學校有學校的恐慌，到社會之后，面對社會所產生的恐慌會更多，會發現學校是一個安身立命自我保護的溫暖的所在。）“我有一種從集體意識中剝離出來成為一個個體的恐慌，對于各種各樣的社會思潮的恐慌，面臨著個體被一個龐然大物吃掉的恐慌?！保S倩倩。老師點評：一滴水匯入海洋才不會干涸，但是融入大海時誰也看不到你的重量、色澤、質地，一個人就消失了。寧愿光明地活一天，也不愿意在大海里獲得所謂的“永恒”。面對黑暗，我沒有義務與黑暗和解。）“看《楚門的世界》，我對于因果律感到恐慌，害怕被人操縱被人安排好了。有一本書叫《被安排好的道路》。我們都是在一個被安排好了的‘保險的道路’上走著?！保愋校?/p>

環節三：重組一首詩

課下作業：將“卷刃”“天才”“十九歲”和“恐慌”等四個詞語重新組織成一首小詩。要求盡量避開《世界上第一個元音》原詩的語境和思路，創造另外一個陌生化的藝術世界，來展現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和理解。

附作業例文：

天才的劍客

死在了劍的手里劍躺在他的身旁

梅花落滿了院子

清晨

妻子推開屋門

尸體閃爍著陽光

關上門，再打開

如此往復

陽光閃爍不止

劍客的兒子十五歲

在一輪紅日下

走出家門

步履輕盈，兩眼如一潭清水

去殺人或是被殺

路中

落日、群山、炊煙、村莊

十字路口，恐慌

向左還是向右

反右，向左

左到十七歲

不通，復右

右到十九歲生日

六月初三，見南山

南山下，南墻前

無路可走

拔出劍，卷刃

銹劍棄于南山

回頭見一條河

漁船經過

登船，順流而下

次日，

梅花落滿了南山

（甘恩宇《鮮血梅花》）

教師評語：甘恩宇這首小詩脫胎于《世界上第一個元音》，又帶有自己所喜歡的作者的影子，比如余華短篇小說《鮮血梅花》的敘事層次加上張棗的《鏡中》的意象營造，但又重新創生出自足的藝術空間，通過敘事中的呈現與抒情中的知性，表達了人生目標的虛空以及真實生命的詩性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