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峰
(南京郵電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始終伴隨著城鄉關系的結構性調整,從改革開放前的“以農養城”到改革開放后的“以城帶鄉”再到現在的“城鄉融合”。盡管不同時期城市與鄉村的發展定位差異顯著,但鄉村地位不斷提升的趨勢卻是明確的。2017年10月“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及《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2018年1月)和《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2018年9月)兩個重要文件的相繼出臺,標志著“鄉村振興”成為未來較長一段時期內處理城鄉關系的基調,即在堅持城鄉融合、協同發展的同時,要對鄉村發展這一短板有所側重。“鄉村振興”也成為實踐和理論界的共識性“語境”。本文的“語境”類似于皮爾士所謂的言者與聽者之間交流的“共同基礎”或“共有場域”。皮爾士認為“言者和聽者之間, 某種意義上, 必須存在充分知悉,或相互認為知悉,并共識為共有的場域( universe) 。這種場域又處于兩種心靈之間:訴求進一步深思熟慮的心靈,以及被訴求的心靈。否則,將根本沒有交流發生,或缺乏交流的‘共同基礎’”[1]。在這一背景下,從科技、教育、金融、人才、水利等角度積極探尋鄉村振興支撐力的研究方興未艾。
2018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山東考察時指出:“鄉村振興,人才是關鍵。要積極培養本土人才,鼓勵外出能人返鄉創業,鼓勵大學生村官扎根基層,為鄉村振興提供人才保障。”[2]一語道破了鄉村人才是鄉村振興的必要支撐。其后,推進鄉村人才建設的實踐探索不斷深入,“鄉村人才”“鄉村人才振興”等概念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從中央到地方的政策文件中,與此相關的學術研究也明顯增加。但遺憾的是,有關這一議題的討論仍然存在一些不足,大部分研究是就鄉村人才工作的特點類型展開討論,缺乏對鄉村人才的概念建構。這一基礎性研究工作的缺失,不僅不利于提升該研究領域的學術品質,也不利于推動鄉村人才的建設實踐。本文試圖建構新時代鄉村人才的概念體系(包括內涵、屬性、類型等),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當前鄉村人才建設中亟待展開的幾項工作。
清晰的概念之于學術研究和實踐活動的意義是極為重要的。“通過概念對事物進行定義,形成其內涵與外延,就使得雜亂無章的事物清晰化、條理化。因此,概念是人類知識體系的基本單位。”[3]有關鄉村人才的研究亟需從概念建構入手,厘清其內涵和外延。
筆者以新中國成立70年來歷次黨代會報告(八大至十九大)和2004年至2019年部分中央一號文(中央一號文是指中央每年發布的第一份文件。從2004年至今,中央一號文始終聚焦“三農”,成為“三農”問題的風向標)為基本文本[4],分析實踐中鄉村人才的概念演化過程。從中可以看出,鄉村人才的提出伴隨著中央對人的認知的不斷提升和深化。
第一,對人的認知基礎逐步科學化。建國以來中央對人的結構性認知經歷了從“職業+階級”到“職業+素質”的演變過程。建國以后的八大報告到十一大報告中,均未出現“人才”一詞。這期間,對人的分類方式是以職業為基礎并帶有階級色彩,如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等,未能重視人在農業農村發展中的重要作用。隨著對人素質結構認知的不斷深化,1982年十二大報告首次出現了“專業人才”和“專門人才”的表述,意味著中央開始淡化人的政治(階級)差異性轉而注意到人的素質差異性。
第二,人才分類逐步細化。十二大報告中出現了發展“城鄉各級各類教育事業,培養各種專業人才”的表述(見中共十二大報告《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十六大報告提出“培養和用好各類人才”,并出現了“拔尖創新人才”“高素質新型軍事人才”“善于治黨治國治軍的優秀領導人才”等概念;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的同時,倡議“培養造就一支懂農業、愛農村、愛農民的‘三農’工作隊伍”,這意味著在黨的最高文件中,“鄉村人才”的概念已經呼之欲出了。與黨代會報告相比,2004年以后的中央一號文連續專題聚焦“三農”問題,出現了更多與“鄉村人才”直接相關的表述,例如:2005年和2006年的一號文均出現了“農村醫療衛生人才”“農村衛生人才”等概念。自2007年開始,“現代農業的人才隊伍”“新型農民”“農村實用人才”等概念相繼出現并延續使用至今。2018年的中央一號文聚焦“鄉村振興戰略”,并專設一節篇幅闡述“強化鄉村振興人才支撐”問題,其中提到了“新型職業農民”“農村專業人才”等全新類別概念,并列舉了需要重點培養和發展的人才類型,如農業職業經理人、經紀人、鄉村工匠、文化能人、非遺傳承人等。
第三,鄉村人才理念不斷深化。在市場經濟改革持續推進的基礎上,十三大開始確立了人才是一種“生產要素”的理念。生產要素的稀缺性、流動性、非均衡性等特征,為提高對人才的重視程度和設計更科學的人才管理制度提供了理論基礎。中共十七大提出“人才強國戰略”意味著中央開始將人才置于關乎國家民族發展的重要戰略地位。習近平總書記“人才是第一資源”的深刻表述,則標志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人才觀的又一次偉大提升,這是指導新時代人才工作的根本思想和主要理論依據。
但是,做為宏觀導向性文件的黨代會報告和中央一號文,并未對鄉村人才做出內涵式概念闡釋,部分中央一號文、5個專題性文件[注]指《農村實用人才和農業科技人才隊伍建設中長期規劃(2010—2020 年)》(2011年3月)、《國家中長期人才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2010年6月)、《全國農業現代化規劃(2016—2020年)》(2016年10月)、《“十三五”全國新型職業農民培育發展規劃》(2017年1月),以及《國家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2018年9月)以及目前省級政府出臺的強化鄉村振興人才支撐的方案、措施、行動計劃等文件[注]截至2019年2月,山東、黑龍江、河南和湖南已發布鄉村振興的人才支持省級政策文本,分別是《山東省推動鄉村人才振興工作方案》(2018年5月)、《山東省推進鄉村人才振興若干措施》(2018年9月)、《黑龍江省實用人才實用技術助力鄉村振興戰略和脫貧攻堅行動計劃》(2018年6月)、《關于遴選河南省鄉村振興技能人才培養示范基地和示范專業點的通知》(2018年11月)、《湖南省鄉村人才振興行動計劃(2018—2022)》(2018年12月),雖有涉及鄉村人才的外延,但也僅是列舉式或概括式的,未有清晰明確且口徑一致的分類(見表1)。這就給出臺更具針對性和差異性的鄉村人才政策帶來了困難。

表1 政策文件中的鄉村人才類型表述匯總
續表1

序號列舉式類型11農業科技人才;農村專業人才(農技推廣、畜牧獸醫、漁業漁政、農村衛生、鄉村教育、農村事務管理、農村法治、建設規劃、環境整治、改廁節水等領域人才);新型職業農民(種植業、養殖業、農產品加工、農村物流、電子商務、農業職業經理人等領域人才);農村鄉土人才(休閑農業、鄉村旅游、特色產業、文化傳承、家庭服務等領域人才);農村創新創業人才①12村“兩委”成員、大學生村官、新型職業農民、農業產業精準扶貧戶、現代農業創業農民、縣域經濟發展電商人才、鄉村衛生和文化人才等②13新型職業農民隊伍;基層農技推廣和農村經營管理人才;農村技能人才;農村社會事業人才;農村基層黨組織人才③①②③《山東省推動鄉村人才振興工作方案》(2018年5月)《黑龍江省實用人才實用技術助力鄉村振興戰略和脫貧攻堅行動計劃》(2018年6月)《湖南省鄉村人才振興行動計劃(2018-2022)》(2018年12月)
學術界的研究也缺乏對鄉村人才概念的科學建構和充分討論。表2呈現了當前學術界所使用的與鄉村人才相關的概念和外延類型。盡管基本上涵蓋了當前鄉村人才工作實踐中的大部分類型,但尚未形成一個共識性的概念體系。

表2 學術研究中的鄉村人才類型
續表2

核心概念類型鄉村振興人才1.新型職業農民和鄉土人才(如農業職業經理人、經紀人、鄉村工匠、文化能人和非遺傳承人等);2.農村專業人才(如鄉村教師、“三支一扶 ”人員,企業家、黨政干部、專家學者、醫生教師、規劃師、建筑師、律師、技能人才)[10]“三農”人才1.農村干部隊伍;2.新型職業農民;3.創業創新的“新農人”(如農業職業經理人、經紀人、鄉村工匠、文化能人、非遺傳承人);4.到鄉村發展的“八方人才”(下鄉的企業家、黨政干部、專家學者、醫生教師、規劃師、建筑師、律師、技能人才等)[11]人才振興1.鎮、村領頭人;2.回鄉創業的成功人士;3.新鄉賢[12]鄉村人才1.農村基層黨政人才隊伍;2.村社干部;3.農技推廣人才;4.新型職業農民[13]人才支撐1.新型職業農民;2.農業社會化服務提供者;3.“新鄉賢”[14]
習近平總書記曾經指出:“我們既要立足本國實際,又要開門搞研究。對人類創造的有益的理論觀點和學術成果,我們應該吸收借鑒,但不能把一種理論觀點和學術成果當成‘唯一準則’,不能企圖用一種模式來改造整個世界,否則就容易滑入機械論的泥坑。……對國外的理論、概念、話語、方法,要有分析、有鑒別,適用的就拿來用,不適用的就不要生搬硬套。哲學社會科學要有批判精神,這是馬克思主義最可貴的精神品質。”[15]因此,建構鄉村人才概念體系不僅要立足中國的文化語境,還要植根于中國的社會實踐活動。
從中文構詞角度看,鄉村人才是一個包含“鄉村”和“人才”的復合詞,對它們的準確理解是討論“鄉村人才”概念屬性的前提和基礎。在漢語中“鄉村”和“農村”在詞意上沒有差別,都是與“城市”相對應的概念,指的是“農業生產者的居住地。多為人口聚居的村落,或是散居的田野”[16]。但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之后,“鄉村”便不再只是一個空間概念了,而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性內涵。“人才”指具備相對更優素質的一類人,它意味著人在素質結構和層次上是存在差異的。在解釋“鄉村”和“人才”并結合筆者實踐觀察的基礎上,本文認為“鄉村人才”的概念屬性應當包括:(1)空間屬性,指的是人才個體與鄉村在空間意義上的聯系。(2)社會屬性,指的是人才個體在后天社會實踐中所形成的基本屬性,表現為職業、社會關系、影響力等。(3)素質屬性,指的是人才個體素質的結構和高低層次,表現為學歷、技能、道德水平等。這一屬性是相對的和變動的,因而在不同地區和不同發展階段,基于素質屬性的人才標準是有差異的。(4)價值屬性,指人才的思想和行動應當符合法律法規、社會價值規范及政策導向。依據上述概念屬性,本文將鄉村人才定義為:在空間上與鄉村有直接行為聯系,且對鄉村振興具有較高積極價值的人,他們往往具有相對較高的素質(如知識、技能、能力或影響力)以及熱愛“三農”的價值觀。
從實踐角度看,鄉村人才是一個基于多屬性、包含多類型的復雜體系。本文在建構鄉村人才類型體系時遵循了理論源于實踐且應便于指導實踐的原則。一方面,類型體系所涉及的所有鄉村人才小類都能在鄉村人才實際工作中找到依據。另一方面,不同概念類別之間避免出現“交集”,且盡可能對應已有數據庫口徑(例如,不少地方已經有了“鄉村實用人才”數據庫,因此本文對“在鄉人才”的分類也盡量保留了該口徑的分類方法),以方便有關部門進行數據統計。基于此,本文對鄉村人才的分類方法是:依據“空間屬性”將鄉村人才分為“在鄉人才”“返鄉人才”和“下鄉人才”三個大類。“在鄉人才”指的是土生土長且未曾長時間離開過鄉村的人才,這是鄉村人才的主力軍,也最能反映鄉村人才工作的內生性動力。在這一大類下,參考《農村實用人才和農業科技人才隊伍建設中長期規劃(2010—2020 年)》中有關“農村實用型人才”的分類方法,將“在鄉人才”進一步分為“生產型人才”“經營型人才”“技能帶動型人才”“技能服務型人才”和“社會服務型人才”,以及以基層干部為主體的“治理型人才”六類。需要說明的是,如果嚴格地從空間屬性角度看,某些“治理型人才”(如大學生村官、“三支一扶”人員等)應當屬于“返鄉人才”或“下鄉人才”的大類,但考慮到方便統計原則而將其歸于“治理型人才”。“返鄉人才”主要指有在外務工或接受高等教育的經歷,后返回并扎根鄉村的返鄉農民工、返鄉大學生等。他們可能已經在鄉村實現了創業(與“在鄉人才”中的“經營型人才”等類型的區別在于有無外出經歷),也可能尚未創業甚至尚未在鄉村立足,但他們因外出經歷而積累的技能、經驗或知識卻可以被視為鄉村振興的潛在人才支撐力量。“下鄉人才”指的是身在城市,但卻以“智力”“資金”“社會資本”等要素投入鄉村振興的人才。值得注意的是,“智力型下鄉人才”常常以特定鄉村地區的“專家”“顧問”等形式出現,因此那些雖然從事與“三農”相關的科研工作但卻沒有特定鄉村服務對象的人才便不在這一類型之內。表3呈現了鄉村人才的類型體系,基本上涵蓋了當前實踐中的所有鄉村人才類型,可以做為建立鄉村人才數據庫的依據。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鄉村人才是個動態概念,其內涵和外延會隨著經濟社會發展而變化。因此,在鄉村人才甄選的過程中,要注意結合本地實際,制定相應的人才標準。

表3 鄉村人才的類型體系
概念是建構理論的基石[17],也是實踐活動得以有效開展的基礎。本文認為,在完成建構鄉村人才概念體系的基礎上,當前鄉村人才工作亟待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推進:
一是盡快建設省級或國家級“鄉村人才”數據庫。當今時代,數據已經成為任何組織甚至國家競爭的重要資源要素,其戰略意義已等同甚至超過了土地、人力、技術和資本等傳統資源要素。大數據治理反映的是人類治理思維的巨大轉變,即由過去主要采用增量辦法彌補常規治理失靈,轉變為通過數據化和智慧平臺,使有限存量資源得以更合理和更有效的使用[18]。“鄉村人才”作為實現鄉村振興的關鍵要素是十分稀缺且寶貴的。而且,人才成長本身又是一個長期過程,在短期內很難實現“鄉村人才”的較快增量增長。因此,如何盡快建設較高層級的“鄉村人才”數據庫,使鄉村人才得到更有效的利用,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實踐問題。本文認為,農業農村部等相關部門應盡快制定“鄉村人才分類體系”,各地再結合本地實際和發展需要制定相應的“鄉村人才標準”,并盡快將“鄉村人才”普查工作提上日程。
二是設計鄉村人才精細化管理機制。“鄉村人才分類體系”的完善和“鄉村人才數據庫”的建設為實現鄉村人才的精細化管理提供了可能。不同類型鄉村人才的價值觀以及人格與動機等是不同的,要據此進行制度設計,以引導其做出有利于鄉村振興的行動。例如,2019年1月筆者在云南省鎮雄縣調研時發現,該縣社會扶貧工作業績突出,其縣委書記翟玉龍還曾就此向習近平總書記做過匯報并得到肯定[19]。近幾年該縣已有200多家企業陸續回鄉,簽訂社會扶貧項目50余個,社會扶貧資金到位1.5億余元,涉及教育、衛生、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及貧困群眾扶助等多個方面。其核心做法是通過召開鎮雄籍外出人員座談會激發其“鄉愁”(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闡釋“鄉愁”的內涵和它對現代化發展的意義。“鄉愁”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對故鄉的眷戀之情),從而引導其回報家鄉。這便是抓住了部分返鄉和下鄉人才的“鄉愁”而進行的有針對性的制度設計。
三是應基于鄉村人才區域性差異制定鄉村人才政策,避免政策“一刀切”。作為一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的單一制國家,多層科層結構是中國政府組織的必然選擇。在這種復雜的多層科層結構中,向下授權是一種被廣泛使用的治理方式——大量政策由高層政府制定,再逐層序貫授權。在這一過程中極易出現“一刀切”現象[20]。為此,如何依據地區間鄉村人才的差異性進行合理的“區間授權”(interval delegation),便成為一項重要的研究課題。從筆者所進行的實地調研看,不同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鄉村,在鄉村人才的結構和質量等方面是存在較大差異的,那么其鄉村人才政策自然應有所不同。例如筆者所調研的張家港永聯村,是一個典型的工業型鄉村,其2018年的工業銷售收入達到380億,利稅80億,這類鄉村的人才工作重點在吸引智力型、資本型下鄉人才等方面。而鎮江句容、無錫陽山的一些鄉村則以特色種植業為支撐,這些鄉村則注重生產型、經營型、技能服務型等人才的培養培育。對于一些經濟基礎較落后,以傳統農業為主的鄉村,則要抓好治理型人才、生產型人才及其帶頭人的培養。因此,上級政府在充分了解鄉村人才的區域性差異及其基本規律的基礎上,給下級政府留出足夠的政策空間,在確立人才發展目標、設定人才標準、設計監督激勵機制等方面要對地方政府充分授權,從而避免“一刀切”的政策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