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悅
摘要:本文主要論述了閻連科長篇小說《日光流年》中的身體敘事,從疾病、饑餓、苦難身體等角度展開分析,并對身體敘事的策略和意義進行探討。閻連科通過身體敘事,展開了對中國農民的苦難命運、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思考,使這部小說具有中國特色和史詩氣概。
關鍵詞:閻連科;《日光流年》;身體敘事
一、引言
在閻連科耙耬山區系列小說中,《日光流年》以其獨特的寓言化寫作、“索源體”(1)結構等創作特色展現出了不一樣的風格和深度,是閻連科長篇小說成就最為突出的作品之一。在這部作品中,閻連科講述了因喉病無法活過四十歲的三姓村村民生存和抗爭的故事,顯示了中國農村所遭受的深重苦難。身體在這部小說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身體敘事在這部作品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并在閻連科的筆下呈現出不同色彩。
20世紀90年代以來,身體敘事成為許多作家的關注方向之一,中國當代文學中涌現出了眾多作品。在世俗化浪潮和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下,無論是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還是衛慧的《上海寶貝》,對于身體的暴露和描寫都相當開放,并向享樂和消費主義靠攏。隱私的暴露,大膽的情色描寫,給消費大眾帶來了一場關于身體的狂歡。“沉重的肉身”已然墮入消費的欲流,而閻連科顯現出和同時代的作家不同的追求,他作為鄉土小說的代表作家,扛起了“沉重的肉身”。
苦難身體一直以來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主題之一。而創作于1998年的《日光流年》并未匯入同時代性享樂主義的浪潮,而是主動選擇了苦難傳統,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繼承與創新。可以說,閻連科在物欲的時代洪流中逆流而動,極力探索民族精神和人類的生存本質,顯示了作者的人文關懷和社會責任感。
二、《日光流年》中的身體敘事
從文本出發,不難發現作者主要描寫了以下三種身體:
(一)疾病身體
在這部作品中,身體敘事首先表現在故事發生的背景——三姓村村民世代遭受喉堵癥折磨,無法活過四十歲。小說的發生、發展都圍繞抗爭病痛展開,而這本身就具有強大的指向意義。曾有批評家指出,“三姓村村民罹患致命的喉堵癥仿佛是無緣由、不可違抗的天命,其從“人畜兩盛”、享有正常壽命,到疾病纏身活不過四十歲的命運變化過程和原因被略過了,它與社會歷史環境的聯系是完全不清楚的。”(2)實際上,這關系著作者對于小說真實的看法。閻連科曾經談到他讀卡夫卡《變形記》的經歷,他一直認為格利高從人變為蟲的過程沒有交代清楚,但是在閱讀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之后,他突然明白變形的過程并不重要,作家展現的應該是“變形之后”。農民身體疾病的無緣由指向的正是農民處于底層遭受苦難的無奈和承受無端的折磨,處于底層被碾壓的痛苦。
(二)饑餓身體
遭受蝗災之后,三姓村集體陷入無糧的境地。在饑餓的面前,村民們呈現出病態的虛弱。他們虛浮無力,像耷拉著的豆芽。作者描繪了許多村民饑餓的體態以及瘋狂求食的事件,甚至出現即使人們知道吃土會死依然忍不住往嘴里塞的情景。這繼承了張賢亮等描寫“饑餓心理”的傳統,但也有所不同,閻連科在這部小說中很少涉及心理描寫,而是以大量的細節進行填充。這正與上文所提到的閻連科“變形過程”可以不用展現的文學觀相同。
(三)苦難身體
無論是疾病還是饑餓身體,最終指向的都是三姓村村民所遭受的深重苦難。面對身體的痛苦,三姓村村民顯現出了特殊的平靜和漠視,他們將身體視作商品。但他們的平靜是壓抑太過沉重的表現,是在要么生要么死的困境面前,不得不選擇出賣僅有的身體資源以生存的極致無奈。
1.男性賣皮
三姓村男性村民通常會通過去教火院賣皮來獲得資金,教火院即是燒傷醫院,在那個年代,異人植皮這項買賣經營火熱,貧苦的農民在無法生存下去時不得不選擇割皮,忍受鉆心的疼痛以獲得生活來源。在三姓村,沒有幾個成年男性腿上還有幾塊完整的皮,大多都割得割,賣的賣,滿腿都是疤痕的粉色,可以說,賣皮成為活著習以為常的事甚至成為成年的傳統儀式。
為了籌集修繕水渠的資金,第四任村長司馬藍組織村民進城賣皮。小說中詳細描寫了司馬藍和燒傷的縣長之間就人皮價格的討價還價,從一千塊錢一見方到二百塊錢一見方,人皮價格的低廉,農民生命的卑賤和無可奈何,就這樣在赤裸裸的交易中展現的淋漓盡致。
2.女性賣肉
一直以來,閻連科小說遭人詬病的一點在于他小說中出現了較多的性描寫,且表面上看起來粗俗放蕩,認為他墮入世俗和消費的潮流。在《日光流年》中,雖然情欲身體出現次數較多,但是完全不同于暴露隱私的情色和宣泄欲望的途徑,而顯現出沉重的苦難和被迫壓抑的悲哀,在作者筆下,性愛非但不是宣泄女性欲望的窗口,反而成為壓抑女性的枷鎖。
這在藍四十身上表現的最為顯著。藍四十作為前任村長藍百歲的女兒,為了完成父親翻地的計劃,為了留住外鄉勞動力,不得不以處女之身侍奉公社的盧主任;為了幫助深愛的司馬藍籌集治喉病的資金,她又不得不踏上進城賣肉的道路。最后,因為賣肉染上性病獨自慘死家中。藍四十的一生充滿悲劇色彩,她是這部小說中最具奉獻和犧牲精神的女性。小說中多次寫到藍四十身體的圓潤柔滑,嬌嫩白皙。從幼時在油菜地與司馬藍一起天真幻想,作者從司馬藍的角度描繪,“從未見過女孩娃脫光后的身子竟會那么亮,那么嫩,紅紅白白,像是落日的天空中堆起來的一小團兒云。坐那兒盯著他,看見從油菜棵間露下的一塊又一塊的日光,圓圓的在她身上游來晃去,像初春榆樹上的銀榆錢。”(3)到她死時腿間滿是腐爛的惡臭,一個女人悲慘的遭遇通過她身體的鮮明對比體現了出來。可以說,身體的破碎帶來的是心靈的傷害。
藍四十一生的愿望很簡單,只想和司馬藍過日子,但卻始終未能實現。一邊是不斷的出賣身體,另一邊卻是她帶有巨大光輝的崇高形象的建立。她不僅僅是為了她的愛情,更是為了整個村莊的未來。
為了村莊的存留,第一任村長杜桑的方法是多多生養,平均每個女人要生四胎以上才行。而一味蒙昧地為了生子的“受活”,給女人帶來的卻是無窮的痛苦。“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膿一樣”(4)性在這里不再是享樂的途徑,也不再具有唯美的模樣,而呈現出血淋淋的折磨。
在這部小說中的女性,無論是賣肉還是生育,都被深深地打上了交易的色彩,底層女性被直接物化。但是無論是藍四十還是三姓村其他默默無聞的女性,并非是為了一己私欲或是情欲享受,她們是以身體、以貞潔來作為整個村莊生存下去的基礎,她們是整個三姓村的犧牲品。以傳統道德觀念來看,賣肉的女人本應該遭到唾棄,尤其是男性的輕視,但在這部小說中,卻偏偏是男性懇求女性去賣肉,并且不在道德上輕視她們,作者在作品中構造的三姓村獨特的道德觀念,暗含與讀者所在的現實世界的道德體系的對比。之所以對女性出賣身體有如此的態度,正是因為村莊的人們所遭受的苦難已經超越了傳統道德可以承載的力度,三姓村的道德體系并非崩潰,而是在廢墟之上建立了一種新的道德體系,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活著。“只要能活著,比啥兒都合算。”(5)
3.以身飼肉
螞蚱災突如其來,整整三天,耙耬山脈便禿成了黃褐色。再加上第二任村長司馬笑笑保護油菜的命令,田地里的莊稼頃刻間便空空如也。人們縱然吃光了干螞蚱粉,卻也難以熬過這個荒年。到最后只能分掉來年的種子,卻也不夠全村一百來口人生存下去,于是,人們連土都開始吃了,而餓死的人仍然在增加。司馬笑笑決定讓各家獻出殘疾的孩子,送到西山梁下的溝中活活餓死,他們的死尸爛肉引來烏鴉停落捕食,人們便趁這時候打了烏鴉來吃。這卷最后則是以司馬笑笑以身飼肉為結束。他開槍自殺,以鮮血引來烏鴉供其他村民打鴉。作者之所以呈現出如此慘烈的圖景,正是希望通過這樣極限化的表達還原出中國農村的真實面目和內核。而關于真實,閻連科認為“文學,不應該只追求人們看到的真實,還應該追求因為看不到就誤以為不存在的真實,誤以為虛假的真實。追求后者,是文學更急迫、更本質的任務。”(6)也就是說,作者渴望展現出中國農村的真實面貌,而如此慘烈和恐怖并不是作者本人的臆想和虛假的事實,而是作者眼中的農村和農民的真正的生存面貌,中國農村的苦難是難以斷絕的。
閻連科從始至終表達了他對苦難的關注,尤其是對農民的生存狀況的關注。他認為,“苦難是中國這塊大土地上共同的東西,應該是由中國作家來共同承擔。”(7)出生于河南農村的他,始終把目光投向經歷過許多磨難的中國農村,他以自身的生命體驗和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擔當,佇立在農村現場。
而關注農村,關注底層,真正聚焦的是“人”,他對中國底層農民的命運展開了反思。但如果單從底層的視角來看待閻連科的創作,會限制對他作品的理解。從《日光流年》的題記中就可以看出作者有意識探索人類生存本質,“謹以此獻給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8)閻連科構造了一個烏托邦式的世界,以寓言化的寫作寄托了作者對于人類命運的關懷,對于生存的思考。在《日光流年》再版序《敬畏呼吸》中他寫到,“其實我們活著,至高的境界,不是爭斗,不是享樂,不是錢財和愛情,也不是我們掛在嘴上的事業與和平。而是,如何理解我們的呼吸,洞明呼吸的意趣和呼吸本源的實在。”(9)活著或者說怎樣活著是這部小說的重要命題之一。從閻連科對身體的關注,可以看出他對人類生存,對生死輪回的看法和關懷,這也使得這部作品超越一般的中國鄉土文學作品,從而獲得世界的關注。
三、身體敘事的方法和策略
閻連科在繼承苦難身體的傳統基礎上,融入現代化的描寫,使之呈現出新感覺、新意象,直指人心。在描寫到多次賣皮后藍百歲的腿時,作者寫到,“司馬藍沒有覺得那是兩條腿,倒像了春天砍下來要往河邊砸下的柳木尖樁兒,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著,一段尖細。”作者多次使用自然意象,這些意象大多是鄉村常見的景物,如柿子、爛核桃等,既顯現出鄉土特色,又給人以新奇的感受。同時,身體敘事整體呈現出酷烈的風格。例如,在描寫染上性病之后的藍四十的下體時,作者非但不規避,反而以十分惡心恐怖的筆觸和夸張的手法呈現出慘烈的傷痕。審丑溢惡之風得到延續。
通過極限化的表達,閻連科在生與死的臨界點,在生存的絕境中,通過身體的苦難展現出農民生存的艱難和慘痛。他以極端而又夸張的手法,描繪身體承受的痛楚,而越是變形,越是扭曲,越是荒誕,就越是真實。在寫實的身體敘事中,閻連科融入了荒誕和魔幻的元素,這是他對現代文學苦難傳統的超越。這也正符合他一貫的創作道路,他稱自己的創作是“神實主義”,他是“現實主義的不肖子孫”。
在語言方面,作者大量使用方言俚語,甚至帶有粗話,樸實而又有生活氣息。小說中“受活”是用來描述男女雙方性愛的,屬于河南方言,帶有粗糲的美感。在描繪身體時,文中有很多這樣的表達,具有很濃厚的鄉土色彩,十分貼近底層農民的生活。
四、身體敘事的意義
19世紀以來,在尼采和梅洛-龐蒂的引導下,身體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地位,身體與心靈不再是兩個獨立甚至是對立的個體,而是融為一體,身心同構的觀點逐漸成為主流。因此,身體成為媒介,變成小說象征和意義的匯聚點。
首先,獻祭身體是三姓村村民反抗的方式之一。貧困的他們沒有可以依靠的事物,唯有身體能夠利用,因此,他們只能主動出賣自己的身體以抵抗來自命運的不公。也就是說,小說中大量的身體敘事展現了村民在絕望中抗爭的精神和反抗的意志。例如司馬笑笑把身體當作吸引烏鴉的誘餌,進行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終極反抗。
其次,作者通過描寫農民身體所遭受的折磨,展現出酷烈的農村生活圖景,使讀者內心激蕩,帶來震驚和緊張的閱讀體驗。恐怖惡心、聞所未聞的事件和描寫,撕開想象中平和的假面,帶領讀者探索中國農村的生存困境,深入挖掘本民族精神。閻連科出生在多災多難的河南大地上,童年因為貧困和饑餓所遭受的折磨和身為農民的父親操勞多度致使他很早就去世給他的成長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因此此后,他一直保持著對中國農村的關注,對農民苦難的關注。
最后,從審美的角度看,極致的身體敘事和極致的苦難,帶來的是極致的悲壯。這部作品展現出了悲劇美學特征,崇高與悲壯,高尚與犧牲,互相交織。從死至生,看似是回到充滿希望和純真的起點,不過是開始又一輪的苦難,三姓村村民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抗爭,無法逃脫的宿命,但他們的以身體作為抗爭的資源,顯現出奉獻和殉道般的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