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前赤壁賦》論貶居黃州時期蘇軾的心路歷程

劉春光

【摘要】蘇軾少年得志，然而“烏臺詩案”與被貶黃州對他的人生道路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前赤壁賦》作于蘇軾被貶黃州近四年之時，這篇散文賦不僅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而且能使我們體會到他四年來的心靈解脫的過程，找到其人生中融儒、釋、道三家思想于一身尋求心靈超越的一個縮影。

【關鍵詞】蘇軾;《前赤壁賦》;心路歷程

《前赤壁賦》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蘇軾無辜遇陷害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作此賦時已住黃州近四年之久。初到黃州之時，蘇軾不但沒有俸祿，就連安居之所都成了問題。幸好一位在黃州做事的好友替他請愿找到一塊荒地，讓他耕種、造屋。蘇軾親自在東坡開荒種地，又在東坡旁筑了一間書齋，命名為“東坡雪堂”，從此才有“東坡居士”的字號。

《前赤壁賦》巧妙地融景、情、理于一爐，亦敘亦論，起承轉合之上有著超越世俗、道法自然的大美境界，真如有“萬斛泉源”“隨物賦形”，他成就的這篇作品一直被認為是文賦中的代表作，在文學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筆者認為，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賦中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感悟和超脫，更多的原因是體現作者化解苦難的方式和思想資源。《前赤壁賦》以主客對答的方式模擬了一次心靈超越的過程，而這正可以視作蘇軾貶謫黃州以來的心路歷程的一個縮影。

“烏臺詩案”與貶謫黃州對蘇軾的人生道路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蘇軾少年得志，22歲時便考中進士，深得當時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好評：“文忠見之，以書語梅圣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士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帝王的恩寵、文壇的器重、朋友的推許，這些都使得蘇軾不得不志得意滿。而隨后被貶謫黃州，淪為階下囚，對于蘇軾的自尊與自信無疑是一次重大的打擊。四年以后，蘇軾在量移汝州以后給宋神宗的謝表中回憶道：“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由厭其余生。”（《謝量移汝州表》）貧困、恐懼、孤獨、嘲笑一起襲來，使蘇軾陷入深深的困境之中，這反映在很多蘇軾初到黃州的作品中。從作于元豐五年十二月蘇軾初到黃州時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也稱《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一詞即可看出當時作者落寞而又不甘與世沉浮的清高：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在這首詞中，作者以孤鴻自喻，景物的凄涼與冷落、心靈的恐懼與孤獨、不肯屈服的清高與無助，一切都透露出作者無法得到解脫的抑郁與苦悶。此時蘇軾尚未從被貶謫的落差中騰出身來，尚沒有時間思考到底應該如何化解這一巨大的心靈災難。無疑，對于他來講這是需要時間來化解的。從作于貶謫黃州后第三個春天的《定風波》一詞已經可以看出蘇軾有巨大的反思結果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此詞中的瀟灑終于露出了后世認可的蘇東坡的本色：無論再大的苦難都能夠被置之度外，以超脫的心靈去看待周圍的景物和人，心靈仿佛與天地同在了，無論變與不變都似乎不是詩人所要考慮的問題，只有一顆心隨著天地之道同行。他寫這首《定風波》是在三月，到九月作《臨江仙》一詞中又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功名利祿已經完全不重要了，詩人似乎已經拋棄了他的政治熱情和豪情壯志不能得到實現的悲哀，參透了宇宙間永恒的變與不變的真理，而將心靈寄托于自然萬物之中，做著與天地同老的打算。

《前赤壁賦》正可以透露出作者這四年來的心靈解脫的過程。這篇賦首先以白描式的筆調勾畫出了月光之下的赤壁以及作者與朋友的行為：“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月華如水，水光接天，一切都是那么的無窮無盡、無邊無際，仿佛讓人置身于仙境之中。 于是，作者興發起長歌的豪情：“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桂棹、蘭槳、冥冥中的美人以及廣闊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美麗而又虛無的意象。但是，這種和諧很快被客人所打斷，如泣如訴的簫聲仿佛訴說著人世無常的悲劇感。接著，主人與客人開始對話。文中“客人”之悲由三個方面的感觸產生：一是赤壁一帶的江山觸發他想到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當年是何等英雄，而今不在，更何況吾輩漁樵江渚之上;二是由江水無窮想到人生須臾，渺如滄海一粟;三是要擺脫現實處境，渴望能“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卻“知不可乎驟得”。

這篇散文賦的景色描述、客人與主人的情緒、哲學意味的對話都渾然一體，盛意迭出，文辭優美。其突出的個性主要是文中那段富有哲理的主客對話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說理文。它所透露出的生動形象，用水的流逝、月的盈虧，以及風聲月色，講出“變”與“不變”的道理，在抒情中帶說理。作者用清風、明月、江水、詩歌描繪了一幅詩意十足、含義深遠、意境優美的赤壁夜游圖，使讀者也好像游覽了一次赤壁，心中也隨之充滿了遨游之樂。

很多人曾經對“客”究竟為誰做出考證，推斷出“客”為秀才李委。關于此次赤壁之游，蘇軾曾在《與范子豐函》中寫道：“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風起云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鵠，亦驚起。”此賦中“客有吹洞簫者”，正與此相符。但是筆者認為，雖此夜游實有其事，但是并不妨礙蘇軾為朋友之言加上自己的色彩。所以，文中的“客”之言同樣可以看作作者一家之言，是作者在自我問答。而之前“客”提出的問題正可以看作是作者對于人生問題的迷惑之處：歷史和天地都是這樣的長久，無論英雄人物還是尋常凡人，都會很快消失泯滅在歷史奔騰的長河中，甚至不會留下一點點痕跡。可是，人又不能變成神仙，“遺世而獨立”。那么，我們究竟應該如何來看待這一永恒與有限的問題呢？在這里，蘇軾是從變與不變的角度來做出回答的：“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從變化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沒有一刻、沒有一物不在變化;而從不變的角度出發，人可以做到如天地一樣長久。這正是中國哲學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變”與“不變”都是相對而言的。對于圣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將“變”與“不變”載入自己的內心，用心靈來掌控，不因為變化失去而苦惱，存在的事物永遠是滄海一粟，總會失去。但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卻是最長久的，永遠不會因為滄海桑田的變換而消失。在這里，蘇軾提出了最重要的解決方法：讓心靈解脫于凡俗之物，而達到自由無待的狀態，即與永恒的自然融為一體。

蘇軾是從佛道的角度來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的。宋代正是禪宗的黃金時代。一方面，禪僧已經完全士大夫化了;另一方面，士大夫中禪悅之風興起。蘇軾便是愛好禪理、結交禪僧的士大夫的代表。另外，蘇軾的母親本身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從小耳濡目染的影響尤其不可忽視。但是，蘇軾自身并不是一個佛教徒，而是從心理調節的角度來接受禪宗思想的。他寫于元豐三年十二月的《答李端叔書》是對他一年多來思想突圍的總結。他反思以前的妄念：“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蘇軾感到自己入仕以來對名和利的熱衷遮蓋了自己的本心，如“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答李端叔書》）故而自己才會因詩入獄，成為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同時，蘇軾還接受了道家的思想用來燭照自己內心的黑暗。這樣，本來儒學出身的蘇軾身上便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超脫苦難的方法，使內心不執著于物，而是去尋找心靈的超脫和自由。

總之，《前赤壁賦》中的解脫過程正可以看作蘇軾到黃州之后，甚至是人生中尋求心靈超越的一個縮影。最重要的是提出了融儒、釋、道三家思想于一身的解決方案，這是中國士大夫階層在心靈超越上的一個重要階段，也正是《前赤壁賦》能夠流傳千古、廣受推崇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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