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勝瑜
“愛很多女人,也就意味著一個也不愛。”加繆小說《墮落》中的主人公克拉芒斯這樣懺悔。在加繆的擁躉聽來,這很像是“病人”加繆對自己歷經的所謂浪漫情感的自我宣判和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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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是治療死亡的一種藥物——它讓我們準備著死亡。”浪漫的阿爾及利亞人加繆在他的《婚禮集》中吐露著內心的痛苦和秘密。
十四五歲的時候,加繆是一個喜歡穿白色襪子的少年。那時候,他穿著短褲衩,與足球隊的隊友一起擺著各種姿勢,咧嘴笑出兩個小酒窩。但他的笑容里顯然隱藏著不少壞:那時,他常常頭上戴著一頂報童帽耍酷,他順著女人的裙子向上偷窺,還強吻過女孩。
這個頑皮小子在17歲那年遇到了不幸。還沒讀完預科一年級的他患上了肺結核,他一陣陣昏迷、疲憊無力,還不停地咯血,醫生說如果不進行治療,他將無法活過兩年。他成了醫院的常客,定期接受人工氣胸治療。在療養的時光里,加繆借閱了大量的藏書,這些精神食糧,讓他成長為男子漢,他開始穿三件套西裝,并把頭發梳得油光锃亮。20歲時,加繆讀到了格勒尼埃的《島》,從此熱衷于寫作。閱讀、臭美和寫作,被這個年輕人當作和肺病做斗爭的武器。
人生往前走,還有更棘手的問題需要加繆去對付,那是一種比肉體之病更厲害且驅散不開的精神之痛:他的妻子西蒙,一個漂亮女人由于痛經食嗎啡而染上毒癮。1936年夏天,她為了得到毒品向一個醫生出賣色相,第二年加繆便與她分手。他們分手后很久,加繆還一直給西蒙寄送治療和戒毒的書,卻從不留下只言片語。顯然,這成了加繆內心深處的一個“病灶”。為此,他說:“有時候,我指責自己失去了愛的能力。也許這是正確的,但我仍然能夠挑選出一些人來照顧,誠心誠意地、竭盡所能地,不論他們做什么。”
人有病,天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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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在日記中說:“一個女人,如果不能愛,就會令人討厭。她對此一無所知。你必須要與這樣一個女人共同生活,同時保持沉默。或者與其他女人睡覺,湊合著與她一起生活。”諸如此類的對女性的極端認識,讓他的第二任妻子弗朗辛·福爾在得知丈夫打算創作一部關于女性的作品時,措辭激烈:“如果你都沒有能力去愛,你又怎能談論它?”
事實上,在結束了與西蒙的婚姻后,加繆很快就發現了與女性交友的樂趣。他把她們視為知己和傾訴對象,向她們袒露自己所有的隱私——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的疾病,以及他對失敗的擔心。真實的、軟弱的他投靠身邊的女人們,以尋求受傷心靈的安慰和疼痛肉體的避難。有段時間,加繆住在阿爾及爾山“世界之巔的家”,一邊和三個女人面朝大海過著田園般的生活,一邊構思劇本《卡利古拉》和創作小說《幸福的死亡》。他將那種荒唐的卻又輕松快樂的感受寫進了和當事人的通信中,言詞間有一種近乎赤裸的坦誠。
1937年秋天,加繆把弗朗辛帶進了“世界之巔的家”。弗朗辛長著又大又黑的眼睛、優雅的雙腿,酷愛彈鋼琴,更讓加繆迷戀的是她穩重、謙遜和溫和的氣質,再就是,她和加繆一樣,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父親。弗朗辛的家人極為不解,她為什么要和一個離過婚且身無分文又沒有工作的肺結核病人膩在一起。為了博得她家人的好感,1942年,加繆扮成白馬王子,舉行了一個莊重的婚禮,并下決心馴服于主動締結的婚姻。
有了弗朗辛的陪伴,加繆開始致力于“荒誕三部曲”《局外人》《卡利古拉》《西西弗神話》的創作。但很快,不習慣束縛的他就開始心不在焉,他向妻子埋怨道:“我已不知道如何寫作。”實際上,他此時被幾個女人深深地吸引著,正為自己和弗朗辛的一紙婚約苦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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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似乎天生不太會和男人相處。他與薩特交惡的事世人皆知。1944年流亡者加繆來到法國巴黎后,有一次在著名的花神咖啡館里結識了薩特和波伏娃,他很快就迷住了他倆。花神咖啡館夜晚的燈光和氛圍讓文藝青年們感到舒適。興起時,薩特會蹲在櫥柜下指揮樂隊,加繆則用鍋蓋演奏軍隊進行曲或者跳起斗牛舞,兩個人還準備在戰后共同創辦一份雜志。可后來因為一場政治爭論,如同地球撞了火星,兩個男人的友誼“壽終正寢”。
加繆與困難時期報社的合作者帕斯卡·皮亞的緣分也是如此。皮亞曾經像父親那樣照顧這個病患中的年輕人,給他寄書和各種食品,為他解決生活費。可到1946年,兩個人近十年的友誼也走進了冬天。后來,皮亞還嚴詞批評了加繆的《鼠疫》和《墮落》,對加繆被選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給予了詆毀。那些日子,加繆感覺自己就像置身于一片荒野中,孤獨而又挫敗:“我是所有生命中最貧窮、最一無所有的那一個。”
了解加繆的波伏娃明確地表達了她的忌妒:“尋歡作樂時的加繆,深深地被女人們迷戀。”加繆隨便往街上那么一站,煙頭叼在嘴角或者夾在耳邊,對女人而言,都是性感、挑戰和吸引。更何況,他像西班牙傳奇式風流浪子唐璜一樣,非常善于向女人示愛。他抿嘴一笑,成熟內斂的女人們,便一一被他捕獲,她們心甘情愿地給他以最迫切需要的溫暖、體貼和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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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和這些女人交往,幾乎都是一樣的模式:從迫不及待的狂熱到更加持久的親密——他經常給出現在生活中的女人寫信,并預告兩人又將在什么時候“相聚言歡”;他定期向親密好友馬曼因表露心跡,直到她去世;而最讓妻子弗朗辛感到無奈和痛苦的是,在她嫁給加繆后,加繆和瑪利亞依然相愛了15年!
瑪利亞是西班牙內戰前共和國首相的女兒,她對音樂和加繆有同樣熊熊燃燒的熱情,加繆的朋友聲稱:“瑪利亞和加繆的感情是廣闊無邊又如饑似渴的。”瑪利亞了解那個年輕的流亡者,欣賞那個努力保護舊世界、同時不斷探索新世界的北非人,更心疼那個陷入關于阿爾及利亞戰爭的真理和正義謎題里的大作家。于是,她將加繆理想化為“父親、兄長、朋友、戀人和兒子”,她說:“我從未真正了解這個男人,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我真摯地愛他。”
如此熾熱的愛情之火,足以把弗朗辛的心燒成焦炭。加繆的博愛是她的劫難,她因此而崩潰,最終患上了令人恐懼的抑郁癥。1954年圣誕節過后,她曾試圖自殺,幾個月后,她又爬上高處往下跳,跌斷了盆骨。加繆只得把弗朗辛送到精神病診所接受治療,然后自己回到家中痛苦地揪住頭發,陷入夜色一樣的黑暗中。那年冬天,在弗朗辛家人的堅決要求下,加繆搬出了兩人在女士路的公寓,寄居于香那葉大道附近的臨時住所。加繆在給馬曼因的信中寫道:“一年來,‘家庭這個宇宙將我身體的細胞一個一個徹底地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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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有時候看上去是如此不堪,人在無光的屋子里待久了,身子或許會習慣于被黑暗吞沒,一顆壓抑的心卻總是在期待光芒的臨照。
1957年12月,加繆帶著他美麗的妻子弗朗辛出現在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弗朗辛目睹了加繆風度翩翩地出席頒獎儀式前的招待會、午宴、晚宴、新聞發布會和職業攝影師的拍照會。然后,加繆向全世界宣布:“弗朗辛曾經忍受了我的作品所帶來的痛苦,理所應當在我獲獎時出現。”加繆的獲獎致辭嚴肅、懇切、充滿情感,也令瑞典國王十分滿意。
1960年1月3日,曾經說“在車禍中喪生是一種愚蠢死法”的加繆意外斃命于一場車禍。葬禮那天早上,長長的送葬隊伍一直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慢慢地向鎮郊的公墓園蠕動,弗朗辛無力而又機械地挪步其中。哀樂嗚咽,她腦海里空洞地想起:圣誕期間,加繆一反常態地與她談起了死后要埋葬在盧爾馬蘭的心愿。后來,她還知道,加繆在遭遇車禍前分別給瑪利亞、凱瑟琳和米萊寫了最后一封信,而在每一封信里,她的情種丈夫都表達了期望與她們在巴黎重聚的柔情蜜意。
“愛很多女人,也就意味著一個也不愛。”加繆小說《墮落》中的主人公克拉芒斯這樣懺悔。在加繆的擁躉者聽來,這很像是“病人”加繆對自己歷經的所謂浪漫情感的自我宣判和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