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書（組詩）

趙曉夢

流 沙

一粒沙尋找另一粒沙

一粒沙試圖刪除另一粒沙

筋疲力竭的水，留下一頭

沙的豹子。在河里喘息

聲音顫抖的手，翻動書頁

大海的波濤吐出更多沙

顫抖是對黃昏最好的親吻

——沙的豹子平躺下身體

請保持這謙卑的永恒

也像星辰那樣瞄準

黑色森林的光芒品質——

拒絕斧頭砍伐出沙的鮮血

去追求這高懸草地的一粒沙吧

讓沙的豹子從河里游進海里

——為了治愈沙的哮喘病

我拒絕停留在空無一人的沙灘椅

鳴 沙

必須讓翅膀停止尖叫

讓風扶平沙豹起伏的胸膛

在細浪欲盡的腳步里

傾聽落日從長河走遠

請尊重這片刻的真實

被放大的草根植物

縫合沙豹疲憊的身體

握住炊煙遞來的折疊紙條

因為遠山陰影的一個疏忽

風逃離沙豹的眼

敦煌最后的一滴淚啊

在三十里外的月光下抽泣

仿佛感受到某種脈博的跳動

在重新獲得嘴唇之前

沿著秋天展開的弧線

迎親的駱駝遞來故國的青花瓷

平 沙

房間像紙一樣安靜

琴聲激活的雪花

都在黑夜的荒地

放下青春的酒杯

那些取悅自己的名字

像掛在城樓上的風鈴

笨拙地甩掉白云的戒指

乞求回到沙豹廣闊的身體

在輕和重之間尋找水的縫隙

尋找沙豹身體的柔軟部分

安放夜晚通往星辰的扶梯

讓堅硬的沙粒披上大海的外套

讓房間的墻壁開出死亡天窗

讓掉下去的眼淚移動扶梯

回收沙豹飲盡的酒杯

縮小它眺望孤城的眼睛

寒 沙

是誰向河流的榮耀發起挑戰？

沙豹從人類的牽掛中醒來

出門太久，猶如睡眠不足的肩胛骨

面對夜晚的開闊地猶豫不前

失去溫暖的庇護，心情抑郁

即使登上最后一級臺階

也無法抵達灌木叢照看的睡眠

只有習慣性簇擁在河流兩岸

習慣性裸露出瘦弱的肩膀

接住洪水遞來的枕頭

向大河的榮耀發起挑戰。野蠻地

將青花瓷的江南排擠在身后

從人類牽掛中醒來的沙豹

看了看河流中平凡的自畫像

向著西北角，傾聽大地心跳

等待一百年后的你拎著酒香來

黃 沙

請將我埋葬，不要露出痕跡

讓我住進沙豹的身體

與死神共飲，與自己說話

保持一份對天真的渴望

現在沙粒圍繞著我，以你們

看到的顏色，能夠觸摸到的

光和影。不要在我耳邊低語

我要與沙豹共飲，盡管背脊發冷

短暫的天空下，鷹已踩出路

翅膀是靈魂的天堂與故鄉

有多少渴望就有多少祈盼

像蜥蜴爬出沙豹的身體

這不受歡迎的死亡見證者

一雙同情的眼睛，寬容善與惡

在我挖掘沙的墳墓之前

擺脫光和影的糾纏——冒犯褲兜

風 沙

背井離鄉，是這個夏天

你必然的選擇。去到海的那邊

帶著幼年的土，尋找爬滿常青藤的塔樓

丈量從胸膛深處掏出來的靜謐

這可觀的裸露的沙豹

在風過后的大地留下痕跡

仿佛沉重的青銅

翅膀領略過它的飛翔

這可愛的坦誠的少年

在風的迷宮里啜飲朝霞

不要去驚動他！你手指的方向

冰川的據點早已拔除

把熱和愛，深埋草根

讓落下去的沙變得堅硬

在下一場風里準確擊中你的眼

——擊中你懸崖邊上的健康

飛 沙

危險的飛行。風偏離了航向

沙豹的國度村莊在失眠

寄存的行李還沒人來領取

我們不得不在風里瞇縫眼睛

含在口中的薄荷糖

炮彈一樣擊中舌尖上的池塘

你的名字如同波紋輕拍岸邊

荷花的睡眠在烈日下閃爍搖擺

酸梅湯阻止不了身體的疲勞

帽檐的陰影拉長了危險的距離

透明的沙密集落下——

地板上都是你滾燙的足跡

沒有目的地的危險飛行

風的鞭子還在抽打著沙粒

人群中你像根透明的電線桿

我們瞇縫眼睛辨認著行李的主人

沉 沙

沙的世界正經歷著一場戰爭

不是抵御風的掠奪水的背叛

而是沙的豹子移動沙丘

阻止秋天交還大雁的翅膀

失去故國消息的沙粒

比月光更先感覺到危險

逃離已不是最好的選擇——

連一棵掩人耳目的草也沒有

是的，絕望不是沙的活法

是的，沙的世界最不缺的是沙

是的，聰明的沙把另一粒沙推向前

很好地把自己隱藏在沙的后面

一如你看到的最初的模樣

滿眼金黃，寂靜透明

你以為它死了，其實它啊——

比我們都活得更長久

哭 沙

失去風的翅膀

沙豹搬不動那么多的沙

遼闊的天穹下

秋天延展了視線的弧度

趁虛而入的狼和駱駝

都在等風來

面對這片遼闊的沙漠

眼睛里漲滿茫然

躺成一排的沙

從最初的驚慌中回過神來

驚人的平靜

只有睡夢在翻掘著青草

可是，痛苦還活著

在沙的國度

河水退去，每一粒沙

都保留著尖銳的記憶

駱駝和狼，必須做出選擇

在這場與沙的博弈中

它們注定都是失敗者

后悔不該與沙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