菉洪嶺上扎根夢

陸杉

“菉洪地險觸云端，坡頂橘苗覽遠山。”深秋，菉洪的風從雨簾里躥出，帶著天空的淡雅和土壤的濃郁，夾著霜露的微寒和雨霽的溫和。

海拔878米的菉洪主峰，聳立在德保縣東南面的隆桑鎮(zhèn)隴色村，目之所及的地名就夠你記了：前面半山腰上的大力屯，河岸的下布村，地處田東縣境、與之高矮相似并遙遙相望的摩天嶺，后面是八角林下的榮華鄉(xiāng)紫巴村，再往后就是德保縣最低處——海拔僅200米左右的東江村。

我們的車隊是跟著秋風的腳步從下布村徐徐往上攀爬的，也是從如癡似幻的雨幕中緩緩走出的。此行之于我，與其說是去尋夢，去探秋，不如說是去尋訪難以釋懷的情結(jié)。

菉洪是一個親切的壯語地名，本意是“寬大的山麓”。晴朗的碧空下，我們驚奇于她那鶴立雞群的形象、寬廣慈祥的情懷。翱翔空中的鷂鷹，好像唾手可得，因為天空是那么的低矮；三千多畝綠油油的臍橙樹和蜜柚樹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接天連地的梯田里，驕傲地釋放著青春的氣息；環(huán)繞著她的是古老的八角林，還有稀稀疏疏的一些松木林或雜木林。

我不知道遠古年代，這里是雜草叢生還是古木蒼蒼，是蛇蟒游弋還是猛獸出沒？聽老人們說，大概從清朝末年開始，我們屯黃氏家族布玉精年輕時走南闖北，好運連連，在生意場上撞了紅彩。他深知天保紅八角和茴油在市場上的地位和價值，決定到菉洪扎根，為子孫創(chuàng)下一份千秋萬代的基業(yè)。那年冬天，他和家仆攜巨款從20里外的老家趕來，買下了這座山嶺，刀耕火種，經(jīng)營起八角茴油。1951年之前，這兒還是天保縣地界，那些“沒有天保茴油，巴黎香水不香”的美麗傳說，就是從這兒掘出、流淌、橫溢并沉淀的。

前人種樹，后人乘涼。20世紀50年代后期，國家收回八角茴油經(jīng)營產(chǎn)權(quán)，由村集體合作生產(chǎn)。那年我父親17歲，剛剛經(jīng)歷一場終生難忘的噩夢，便主動報名常駐菉洪林場。他們一年四季重復著清除雜草、砍樹枝熬油或摘八角蒸曬的工作。衣服上，頭發(fā)中，皮膚內(nèi)，血液里，到處充溢著八角茴油的香氣。只要他們將蒸油曬干的八角樹枝成擔挑回家，人們遠遠就能聞到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香味。

在林場里，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縱情地喝著從樹根擠出來的澗水，奢侈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但是，他們的心還是牽掛著家鄉(xiāng)父老，牽掛著破舊的老屋。附近的荒坡上還有一些粗壯的雜木，他們就相約去選擇能做柱檁梁椽的，互相幫襯著砍伐加工，每個漢子都攢夠建一幢木屋的材料。后來，父親躺在他用心血建成的新木屋里，美美地回憶說：“這輩子我只有2個十年不被病魔折騰，一個是出生頭十年，再就是在菉洪喝樹根水的十年，多想再回菉洪度過余生啊。”當然，這終究只能成為父親晚年的遺憾和美好的回憶了。

1982年，我們屯分田到戶，菉洪嶺上的八角樹也分到各家各戶，我家分到19株老八角樹。我那時候已經(jīng)負笈求學，只有暑假才能回家?guī)凸ぁＮ以胰巳タ醋约业陌私菢洹纳侥_溪澗沿著崎嶇小道上山，一路都是遮天蔽日的八角樹和齊身高的密密麻麻的茅草。我在蟬歌禽曲的優(yōu)美旋律中樂不思蜀。暑假末了，八角還未十分飽滿，但只要有老板進山收購，大家就搶著去采摘。有一年，我和幾位表叔去摘自家的八角。剛剛爬到第二個樹丫，離枝頭稀稀疏疏的八角還遠呢，只聽到腳下嘎吱嘎吱響，細的嫩丫和粗的枯枝都爭先恐后地折斷，在空氣中自由飛舞。我頓時心驚膽戰(zhàn)，兩腳發(fā)麻，冷汗直流，魂飛魄散。表叔們就讓我下來，負責接他們摘滿八角的布袋，倒到籮筐里，還要撿他們不小心抖落在地上的八角。

由于管護和收割八角相當費力，后來，我家干脆把八角樹轉(zhuǎn)包給大力村民——但他們每家都承接太多的八角樹，忙活不過來，便只負責采摘，并不用心呵護；加上市場上八角的價格逐年降低，后來的七八年，我們無從享受八角給生活帶來的點滴改善。

八角樹實在經(jīng)不起上百年的滄桑，蒼老無情地烙印在它們的臉上，一歲一枯榮的枝頭孕育不了太多的子女。2015年，有人愿意承包菉洪嶺，改種水果。我的一位族叔在外漂泊累了，也想回鄉(xiāng)發(fā)展，便當起了駐果園老板。他們在山坳口搭建房子，引進新技術(shù)，聘請工人，大家熱熱鬧鬧地干了起來。族叔毅然決然地鏟除掉菉洪嶺曾經(jīng)清香四溢的老八角樹，他們趕來一群轟隆隆的掘土機器，將原來的斜坡壘砌成一階階連接云天的梯田。他們還鋪設(shè)水管，引來山澗；修建水池，積蓄雨水。新一輪的開發(fā)，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讓果樹自然生長，等到秋天一味攫取它們身上的乳汁，更重要的是要保護水土，建造更大的自然氧吧，維持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根系……

當年種下的臍橙、蜜柚等已經(jīng)到了婚嫁年齡，可以孕育花果了。只是今年春天，為了不傷害年紀輕輕的樹身，工人們給所有過早開花的樹都實施了節(jié)育手術(shù)。都說“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而今我們到菉洪觀賞秋景，卻只能邂逅“橘綠”，“橙黃”還只能悄然搖曳在如虛如夢的憧憬中。旁邊還沒有開發(fā)的山林，壯實的八角樹依然倔強地抗拒著一年一度的霜降，醇厚的八角葉依然乘著秋風炫耀陣陣清香。雨霽不久，興奮的鷂鷹在空中盤旋，眷戀著蒼蒼莽莽的山林，尋覓著笨拙的獵物。我們隱約產(chǎn)生歸心的時刻，夕陽也戀戀不舍地走向西山頭。林間的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在密林里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明天的喜事……

下山路上，大家詩興勃發(fā)，愜意溫暖著手機顯示屏。我也不甘寂寞，吟一曲《菩薩蠻》聊以助興：

蛇形路上風吹絮，遠山迎客添秋雨。橙葉挽清波，林飄八角歌。霧開鷹語累，向晚禽言脆。絕地少人煙，詩情灌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