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唐 昆

編者按:毋庸置疑,當代書法是在傳統書法的基礎上延展開來的。但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作為原有的文化背景和場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甚至可以說是具有“革命性”的變化。因此,在當代書法的發展過程中所凸顯出的各種問題與現象,或許都與書法“生態環境”的改變有關。比如書法的當代意義、范疇乃至于書法教育等,都是值得當代書壇思考的重要內容。正緣于此,我們專門就上述話題對著名人文學者、書法家蔡先金博士進行了訪談,以饗讀者。
蔡先金
歷史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聊城大學書法研究所。
唐昆(以下簡稱唐):您如何看待當代的書法創作?
蔡先金(以下簡稱蔡):從歷史的角度看,當代書法創作是書法史的一種延續,或者反過來說,當代書法創作是書法史在當代的呈現,這種說法也恰好契合克羅齊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深層要義。從客觀現實來看,當代書法創作就擺在那兒,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我們現在只能做出某種解讀,至于要改變目前書法創作現狀,那只能是屬于“未來時”。所以,這個問題提得好,是“如何看待”,屬于認識論范疇。
我們暫且將“當代的書法創作”進行分類觀察。分類學是一門古老的學問,很有利于人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倘若從創作主體,也就是書家所持的“主義”來看,大抵可以分為“左”“中”“右”三類。
“左派”書家傾向于傳統,是保守主義者。這類書家提倡信奉書法創作傳統,講究中規中矩,最好一筆一畫要做到淵源有自,其創作作品傾向于傳統“書寫性”的書法審美,高超者能做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作品精道而高古,筆墨厚重而燦然,令人肅然起敬,可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了。這種類型書家要做到極致,方可進入化境。其理論辯護詞可以借用老黑格爾的一段話最為合適:“傳統并不是一尊不動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離開它的源頭愈遠,它就膨脹得愈大。”
“右派”書家標榜出新,是先鋒主義者。這類書家不滿足于現狀,尤其不愿意接受所謂“傳統”條條框框的束縛,敢于標新立異,做各種書法創作實驗,口口聲聲書法是藝術,既然是藝術,就要有個性,就要像所謂“藝術”。其創作作品可謂“大破大立”,富有激情,傾向于“繪畫性”的書法審美,大多具有不可復制性,其書法理論大多受到西方現代或后現代主義藝術理論影響,不甘于寂寞,善于打破世俗,善于創造。
“中派”書家屬于大多數,是中庸主義者。這類書家大多具有從眾心態,屬于大眾化書寫,既不會“破法”到出格的程度,也不會“守法”到極致主義的苛刻,有的甚至是處于玩票的“票友”狀態,甚或最多屬于超級書法愛好者行列。“中派”書者是當代書法創作的規模化群體,活躍在社會各個層面,但本質上大多傾向于左派,而看不慣所謂“右派”。
“左”“中”“右”三派各有各的生存空間,這倒符合生態多樣化原理,好的生態都表現為生物多樣化,否則就會出現沉寂局面。如果說“左派”是穩定器的話,那么“中派”就是沉默的大多數,而“右派”就是那常常產生“鯰魚效應”的鯰魚。這可能就是當代書法創作場域狀況,也是一種現實生態。
目前大家討論最多的可能是對于“丑書”的看法。其實,“丑書”分兩類,一類是處于大眾審美層次以下的庸俗化的作品,對于這類作品應該斥之為“丑書”,因為這類“丑書”帶來審美污染。一類是超越一般審美層次甚至超越時代的作品,這類作品往往在考驗人們的書法理解力與審美能力,而且可以引領社會審美水平。倘若將這類作品稱之為“丑書”,那么人們對于這類作品開展“審丑”就是必須的了。這時出現的“丑書”語詞的使用正符合語言學中所謂“正反義合一”的語言現象。錢鍾書指出黑格爾曾“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古漢語中的“亂”字同樣是融“混亂”與“治理” 兩意,不足怪也。
總的來看,當代書法創作還是正常的,既符合時代發展的節奏,又遵循歷史延續的規律,至于一些現象性的東西,應該透過現象看本質。但是,我總的判斷是,當代書法創作仍舊是兩峰之間的谷底,或者說,是一個過渡期,我們都在等待新的“高峰”的到來。事物是波浪式發展,我們似乎又看到了新一輪曙光,從東方地平線上漸漸升起。
唐:從您的學緣結構上看,您最早從事書法創作和學術研究,后來又涉及了出土文獻與簡帛研究等領域,請您談一談您對書法的學術研究有哪些建議。

人靜風定五言聯 100cm×25cm×2 紙本 2019年
蔡:我常說,書法就是書法,在英語翻譯中,不要亂翻,就用拼音即可,就像功夫一樣,不要硬硬套用“拳擊”。中華民族圖騰“龍”翻譯成“dragon”就是一個大大的錯誤。中國書法是一種特殊的視覺藝術現象,既不同于西方的繪畫,也不同于西方的所謂抽象藝術,因為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表現在書法方面存在一個“隔”,比如西方人對于漢字字形以及書法章法的理解力就有問題,對于書法線條蘊含的生命力也同樣是理解不了的。書法是華夏民族的一種文化現象,是整體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既影響到華夏民族的集體心理以及心智模式構建,又融入人們的一般日常生活世界。書法,既扎根于草根階層,又生長于精英群體;朝可為田舍郎,暮可登天子堂。書法,既是傳統的,至今可知也有三四千年的書法史;又是當下的,鮮活得猶如剛剛盛開的花朵,還滴著透明的露珠。書法,既是現世的,蕓蕓眾生即之溫潤如玉,又是來世的,碑牌墓志寄托多少哀思。所以,我們應該用整體思維或系統眼光審視與看待中國書法,不可偏廢。

覺悟 80cm×45cm 紙本 2017年
書法是識字人的事情,不識字的人真的就罔談書法了。按此邏輯推理,字識得越多越有利于書法,當字識到一定程度之后,那就是讀書人了。所以,能讀書、會讀書是學習書法的先決條件或者說是邏輯前提。黃庭堅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讀書,當然不能死讀書,也不能讀死書,作學術研究是醫治死讀書與讀死書的良方,所以學術研究有利于書法創作。
書法是文化人的事情,販夫走卒就很難與書法結緣。書法產生于東方文化,或者說,東方文化是產生書法的褥床。文化是書法的基礎,沙子上是建不了大廈的。沒有了文化,書法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學術研究可以為書法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文化營養,令其欣欣向榮。
書法是人格的對象化。書有書格,人有人格,書格與人格是相關的,或者說,書格是人格的對象化,而人格是人文化成之結果。沒有人文化成,何以為人?人文化成,就是運用文化或文明的力量化育自身與他者,令人類社會越來越走向文明,或者說,越來越超越其動物性而越來越顯現其人性。人性越高,人格越好;人格越好,書格越高。學術研究是個體推進人文化成之重要力量,書者離開學術研究就等于放棄了一條完成人文化成的有效途徑。
中國古人早就講過在書法學習過程中要做到“技道兩進”,如何認識技道兩進,如何做到技道兩進,這就需要學術研究,然后方能明白,否則只能以己昏昏,也難以使人昭昭。西方人說,知識是美德,并將人類的知識分為兩類,一類是顯性知識,一類是隱性知識。學術研究是修得知識的最好手段,所以不能放棄學術研究。
何為學術?學術是指人所自由進行的旨在理論上或實踐上有所創新的有一定專業性的研究活動。1911年梁啟超在《學與術》一文中認為:“學也者,觀察事物而發明其真理者也;術也者,取所發明之真理而致諸用者也。”“學者術之體,術者學之用。”“學術”產品是“學者”所為。所以,開展學術研究首先要成為學習的人。至于學術研究方法只要正確,就可以達到理想的彼岸。
從事書法學術研究,我認為應該處理好這樣幾個關系:一是博與約的關系。不博就有可能限制了眼界,甚或畫地為牢;不約就可能陷入膚淺,漫漶無所適。二是中與西的關系。不中就猶如隔靴搔癢,霧里看花,自己拔著頭發提高自己;不西就意味著不能睜眼看世界,閉關自守,將一半藍色文明拒之門外。其實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中或西,成為外星人。三是傳統與時代的關系。忘記傳統那就意味著背叛,背叛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脫離了時代就意味著不能與時俱進,就有可能淹沒在歷史的場域中。其實,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傳統與時代,成為真空人。四是獨立與預流的關系。沒有了個體就失去了獨立性,就缺乏學術研究個性,沒有個性的研究是沒有發展空間的;不預流就會脫離學術研究的主流,陳寅恪說“治學之士,得預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不入流。此古今學術之通義”。其實,每個人既要保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要入潮流大勢,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無論如何,一個書者一旦脫離學術,脫離讀書涵養,“書卷氣”沒有了,江湖氣、市井氣、村婦氣就濃了。書者,當戒之。
唐:您從事高等教育很多年,您如何看待當前的高等書法教育?
蔡:歷史上,書法早已進入中國傳統教育領域。隨著近代“西學東漸”之風驟緊,高等教育制度作為“舶來品”落戶中土,由于多種原因,其人文學科體系遭遇反復調整。書法教育進入高等教育體系是20世紀高考制度恢復之后的事情,是先有研究生教育,然后才有本科生教育。高等書法教育經過四十年的建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但是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停止發展,高等書法教育體系也需要經歷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總的來看,當前的高等書法教育體系建設仍舊未達到相當成熟之階段,主要表現在:一是自身的學科專業地位仍舊需要進一步鞏固,有的大學設在文學院,有的大學設在美術學院,有的大學設在歷史學院,當然也有的大學成立了獨立的書法學院。二是自身的課程體系仍舊需要進一步完善,其“核心課程”或“專業課程”的教學方案的建立需要權威的認定,培養人才的目標規格需要進一步明確。三是自身的師資力量,各個大學表現得參差不齊,有的師生比甚至過大,嚴重影響教學質量。四是考生錄取門檻相對較低,受到社會功利主義影響,出現嚴重職業化培養傾向,生源質量不能有效得到保障。這些問題的存在也是正常現象,會在未來的建設與發展過程中得到有效解決。我堅信,高等書法教育的未來前途是光明的,我們預期的建設與改革目標是能夠實現的,也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唐:您對大學書法學專業的學科建設有哪些要求和建議?
蔡:這是一個當前重要而敏感的話題。既然提到學科與專業,那么我們應該首先弄明白何謂學科與專業。這里需要花點力氣從學理上理順一下。
學科與專業都是外來語,但是其來源地卻不同。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學科(discipline)一詞源于希臘文的教學用語didasko(教)和拉丁文(di)disco(學)。14世紀的喬叟(Chaucer)時代的英文discipline指各門知識,尤其是醫學、法律和神學這些新興大學中的高等知識門類。此外,discipline亦指教堂的規矩,以后指軍隊和學校的訓練方法。因此,英文中“discipline”也蘊含著嚴格的訓練與熏陶、紀律、規范準則與約束的含義。古漢語中已有“學科”一詞,如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二:“咸通中,進士皮日休進書兩通:其一,請以《孟子》為學科。”此處學科當指唐宋時期科舉考試的學業科目。現在中文“學科”在《辭海》中的解釋為學術的分類,指一定科學領域或一門科學的分支(discipline)。由于中文中“學科”一詞沒有英文discipline的多重意義,為了突顯學科知識的規范特質,又常常將其譯為“學科規訓”。至此,綜括學科含義有:一是學術分類,指一定科學領域或一門科學的分支。二是功能單位,是對高校人才培養、教師教學、科研業務隸屬范圍的相對界定。正如美國學者伯頓·克拉克在《高等教育新論》中所指出,學科包含兩種涵義:一是作為知識的“學科”,二是圍繞這些“學科”而建立起來的組織,即“學科絕非僅僅是一種純粹客觀知識的分門別類,而是具有社會化和建構性特征,它更代表一種學術界與知識畛域內部的組織化與社會角色分工”。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選一 100cm×50cm 紙本 2018年

碧澗青山五言聯 100cm×25cm×2 紙本 2019年
現在高等學校中“專業”一詞的詞源無法追溯到西方歐羅巴語匯,因為它是從斯拉夫語系的俄語而來,作為高校或中等學校的學業門類的專用術語譯自俄語(специальность),是指依據確定的培養目標設置于高等學校或中等學校的教育基本單位或教育基本組織形式。《教育大辭典》解釋“專業”為:“中國、蘇聯等國高等教育培養學生的各個專門領域,它是根據社會職業分工、學科分類、文化科學技術發展狀況及經濟建設與社會發展需要劃分的。高等學校據此制定培養目標、教學計劃,進行招生、教學、分配等項工作,為國家培養、輸送所需的各種專門人才;學生按此進行學習,形成自己在某一專門領域的專長,為未來的職業活動做準備。”在英文中卻沒有一個完全對應的名稱可以涵蓋中文或俄文的“專業”的內涵和外延,多以major、academic program、specialization或concentration作為“專業”的翻譯。這種無確定對應詞(或對等詞)的翻譯之“語際實踐”凸現了“專業”語詞的特殊性。其實美國本科生對于“主修”或“專修”(major,concentration)的概念是比較淡化的,不像我們這么強。美國的本科教育是以通識教育為主,專業教育為輔,研究生才是專業教育,分得比較清楚。
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其實濫觴于17世紀的科學革命。這種由自然哲學分化而來的學科雛形最早誕生于當時的歐洲諸多皇家科學院。直到19世紀德國柏林大學創立,這種學科格局才被引入大學。現代產業革命發生后,由于產業發展對不同專業領域專業人才的大量需求,美國大學教育不斷專業化并出現了主修(major)。主修(major)這個詞首先出現在1877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招生目錄(catalog)上。大學的主修或專修(major or concentration)被認為是本科教育的核心結構,是由某個或多個相關知識領域中的課程組成,為學生提供系統的知識學習或者研究方法的實踐。《教育百科全書》中的“Academic Major”詞條則指出,主修為學生提供在某個知識領域中深入的學習與研究經歷并授予相應的學位;它為個人未來的工作與前途進行準備,并且配合通識教育課程,為本科提供具有深度和廣度的知識。學生在大學本科學習期間的大量時間都用于主修專業的學習上,因而它對學生的知識結構、學習方式、身份認同乃至世界觀與價值觀都產生重要影響。

司空曙《江村即事》 100cm×50cm 紙本 2018年
按照克拉克的學科“第一原理”來說,學科為大學機構提供了知識生產與再生產的“生產許可證”,這就成為大學頒發學位的學理與邏輯依據。
中國原來具有自身的一套知識分類體系,即中國傳統的目錄學體系,由此產生古典文獻學中的目錄學分支,清王鳴盛認為:“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中國傳統的目錄學體系是建立在整體思維基礎之上的,不會產生西方現代學科體系背景下的難分難解的“斯諾命題”,但是在知識大發展的背景下也很難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自從清末采行新式學堂之后,國人才逐漸引進西方的“學科”這一知識分類體系以及知識生產與再生產的組織形式,如此“學科”這個名詞才進入高等教育領域。近代學術分科的觀念、方法和原則是在西書翻譯的過程中,逐漸傳入中國并被接受的。甲午戰爭前夕,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主張,按照西學“分科立學”原則,將中西學術分為六科。隨著近代大學的創設,學科分科體系的制度逐步確立。1896年,孫家鼐《議復開辦京師大學堂折》中建議分為“十科立學”。1902年,流亡日本的梁啟超主張直接仿習日本,分“七科立學”。同年8月,清政府頒布了由張百熙擬定的《欽定學堂章程》,仿日本制,共設“七科三十五目”。這是我國大學分科制度的開始,但由于有違“中體西用”之宗旨,未能得以施行。1903年,張之洞等提出“八科分學”方案,即“八科四十三門”。1904年,清政府頒布了《高等學堂章程》等規章,標識著我國系統化大學制度和分科分類的初步形成,第一級稱為“科”,科下設“門”。1910年,京師大學堂正式形成“七科立學”的分科分類體系,這標志中國近代大學學科分類體系初具規模,大體定型。因此“學科”在中國語境中是一個晚近的概念。新式學堂的建立標志著學術世代交替時代的來臨,而中國近代大學學科分類體系的建立,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次革命性變革。民國時期延續“分科立學”,1917年,蔡元培吸收德國大學制度,擺脫日本學制,廢除年級制,采用選課制,對原有的學科進行調整,廢“門”改“系”。從西方移植過來的學科體制,不但主宰了20世紀學術發展的主要形式,同時也徹底摧毀了我們對傳統知識結構的認知,比如我們現在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就會以“學科”的角度來理解史學這門古老的“學問”,透過新式教育的推廣,這種以知識性質作為分類標準的學科概念,非但正式成為近代教育體制中分門畫界的主要依據,同時也構成了20世紀學術發展的基本架構。
我國高等學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學習蘇聯,確立“專才”教育思想,開始按照所謂“專業”來培養人才,人們便稱這種培養方式為“專業教育”,曾經實行的學分制、選課制、淘汰制等制度均被取消。1952年院系調整后實行的大學教學制度改革是以專業設置為中心而展開的,同時實行了學年制。在管理層次上,在原學校、學院、系設置上全面取消學院制,由校、院、系三級管理改為校、系兩級,系為行政管理單位,在系下設置專業,專業為教學核心單位,按專業招生。中國大學的專業的概念由蘇聯引入,實際的專業設置也是按照蘇聯大學的模式進行的,1954年 7月高等教育部開始制定專業目錄工作,同年11月《高等學校專業目錄分類設置(方案)》問世,257種專業可分為:一是以產品作為設置依據的專業;二是以職業作為設置依據的專業;三是以學科作為設置依據的專業。到1982年,全國高校設置的專業已達到1343種。經過近半個多世紀中國大學的實踐,“專業”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一個本土概念。
“學科”概念引入中土之后,新式學堂得以建立,結果就沖垮了中國原有的傳統目錄學體系。然后,1901年廢除書院制,1905年宣布廢除科舉制,最終導致“學科”替換“傳統目錄學”以及“學堂制”替換“書院制”。書院制與科舉制是相互對應的,學科制與新式學堂制度是互為依存的。從教育史角度來看,如果說1905年廢除科舉就預示著清朝覆滅的話,那么這也可以說清朝覆滅是“學科”催生之結果。在學科制度體系下,新式學堂實行的是學分制、選修制、彈性學制,配套的是學術自由與學習自由精神。所以說,中國近代大學學科分類體系的建立,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次革命性變革。在政治歷史語境下,“學科”其實是一個隱形的具有核爆力的革命性語匯。“專業”概念的政治性影響力同樣也是毫不遜色。1952年從蘇聯引入之后,迅速替代“學科”,一統天下。在政治學語境下,“專業”配套的是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實行的是計劃經濟。所以,“專業”具有很強的計劃性,專業設置需要中央制定與審批,實行的是固定的學年制,培養的是具有螺絲釘精神的專門人才。經過近半個多世紀中國大學的實踐,“專業”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一個本土概念,幾乎沒有人認為這是外來詞,是社會政治制度的產物。當下“學科”與“專業”共同協作定義中國高等教育,但并非平分秋色。
現在討論書法專業與書法學科問題,未為晚矣。作為培養本科生的書法專業已經列上教育部本科教育專業目錄,得到了官方權威認可,現在只是討論如何將書法專業建設好的問題,不存在其合法性討論問題。但是在學科設置上就不一樣了,這里有一個其學科地位提升的合法性問題。其實,高校早已開始培養書法學領域的碩士生與博士生,也就是說,在學科設置上沒有也不可能阻滯書法學的研究生培養,只是作為二級學科設置在某個一級學科之下。現在高等書法教育界呼吁將書法學列為一級學科,然后下面可以自由設置二級學科,這種具有本位主義色彩的力量遲遲得不到官方的權威認可,當然也就難以列入研究生教育一級學科目錄。客觀分析一下,書法學是否足夠支撐起作為一個一級學科,從知識分類角度來看,就看其能否分出足夠多的有質量的二級學科;從社會需求來說,就看其各個二級學科所需要的人才是不是足夠多。目前看來,這兩個方面支撐書法學作為一級學科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現在,是否能夠將其設置為一級學科,取決于人們對于書法學的態度,這正符合那句常話:“態度決定一切。”我個人的態度是,作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書法學科,列為一級學科,也未嘗不可。
唐:您覺得高校的書法專業教師都應該具備哪些條件和素養?
蔡:歷史上各個階段,世界上各個國家,對于教師的要求都是比較高的,有的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比如美國的“非升即走”“不發表便消失”的制度設置。這些要求重要表現在“人師”與“經師”的雙重標準,即“學高為師,身正為范”。但是,前幾年《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雜志發表一篇實證性文章最后得出的結論令人觸目驚心:中國大學教師普遍處于前職業狀態。無論其結論是否正確,但是都應該值得我們警醒,當然我們也應該保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之態度。我曾經向聊城大學教師發出“七個倡議”:一是永遠保持一顆大愛之心;二是永遠將學術作為個人的一種志業;三是永遠把上好每節課作為自己的第一要務;四是永遠把服務社會視作自身應該履行的一項義務;五是永遠把參與國際交流與合作視作一種機會;六是永遠把大學教師作為第一身份;七是永遠視欣賞藝術作為一種人生境界追求。
談到對于高校的書法專業教師都應該具備的條件和素養,應該比一般教師要求還要高一些。除了“人師”和“經師”要求外,還應該加上“學問家”和“藝術家”兩項要求,這樣加起來就是“兩師”與“兩家”要求。
唐:您經常提到國際化辦學,那么高校書法有必要對接國際的高等教育嗎?
蔡:在文明發展到今天,人類已經進入全球化時代,全球化趨勢是不可逆轉的。當代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指出了“全球化”趨勢的效應主要表現在兩方面:第一是所謂“解民族化”,第二是“解疆域化”,而這些效應都是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激蕩中產生與發酵。歷史上的中華民族對于天下都是有文化奉獻的,澤被世界人民,比如茶文化。在全球化過程中,中華民族也應該為人類文化建設做出新的貢獻,只有民族的才可能是世界的,書法是民族文化的典型,應該饋贈給人類,饋贈給全球,這也是一種文化擔當行為。國家漢語辦公室現在在全球開設了近600所孔子學院,幾千個孔子學堂,越來越多的國家將漢語教育列為他們的第二語言教育科目。在此種形勢下,書法教育應該走出國門,可謂形勢喜人。

鳥棲花臥五言聯 100cm×25cm×2紙本 2019年
在世界文化領域,每個文化項目首先都是產生于“本土”,而后走向世界的,比如韓國的“跆拳道”,西方的“歌劇”,不一而足。我們高校在國外開設漢語專業,外國高校也在紛紛開設漢語專業,我們書法教育對接國際高等教育還有問題嗎?自家的好東西一定要拿出來同世界人民一起分享,共同促進人類的進步與發展,又何樂而不為呢?其實,有許多高校的書法教育早已走出國門,走向世界了,期望中國高校的書法教育在未來走出國門的更多,在走向世界過程中共享人類文明!同時也為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書法教育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