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君
如果不是已持續了6個月的“黃馬甲”運動,法國人大概不會那么快聽到他們的總統宣布關閉自己的母校一一法國國家行政學院(ENA)。
4月25日,馬克龍在結束全國大辯論的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將關閉ENA,并許諾建立一個公平的社會,重新制定招聘、培訓和職業晉升體系的規則,讓所有年輕人只需憑借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家庭出身實現夢想。
言下之意,作為法國精英教育之巔的國家行政學院要為法國的社會不平等買單。但關閉ENA真的能撼動法國的精英體制嗎?大多數法國人似乎并不買賬。
ENA曾是戰后振興國家的先鋒
法國國家行政學院(ENA)成立于1945年10月,是在戴高樂將軍的主持下,為重塑戰后法國行政機器而創建的一所國家行政性公共事業機構。
二戰后的法國百廢待興,政府迫切需要人才來推動行政機器高效運轉,實現法國復興。ENA的成立在當時滿足了兩大需求:一是設置統一競試門檻,減少以往各部門在高級官員招聘中各自為政的混亂局面與任人唯親的舞弊現象;二是為高級官員提供共同的卓越職業培訓,可使其適應戰后知識與技能的新發展。
1991年,ENA將總部從巴黎遷到法國東北部城市斯特拉斯堡,以便更接近歐盟的政治心臟(斯特拉斯堡有不少歐盟機構)。2002年,ENA又與國際公共行政管理學院合并,進一步加強其國際化。經過70多年的發展,ENA不只是一所專門培養高級行政官員的精英學校,而是融入法國精英階層的信仰,連許多外國的高級官員也對這所院校心向往之,以至于該校的國際培訓項目每年都非常火爆。
戰后法國能獲得長達30年的高速發展期,ENA所培養的高級官僚的作用舉足輕重。如今,ENA引以為豪的校友不僅有德斯坦、希拉克、奧朗德和馬克龍4位法國總統和7位法國總理,還有銀行、鐵路、能源等掌握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的領袖,幾乎所有的政府部長也都是ENA校友,稱它為“總統的搖籃”或“領導人的搖籃”真是毫不為過。
然而,ENA所代表的精英文化以及共享這種文化認同的精英群體也注定要受到詬病。首先,不同于一般的“大學校”,它不提供本科文憑,更像是職業“鍍金”場所,來這里的人大多已手持“金字招牌”一一巴黎政治學院或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文憑,比如前文提到的4位總統都是從巴黎政治學院畢業后再考入ENA的,這些文憑本身就是社會資本高度集中的產物,背后大多有一個殷實家庭或身居高位的父母。
其次,正如法國著名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在《國家精英》一書中所說的,ENA通過對政府最高職位的壟斷而帶來一種象征資本的集中,使學生不僅得到象征性的好處,而且也得到實際便利。比如,在ENA搬去斯特拉斯堡之前,學生往來于學校的路上都會經過部長們的辦公室;巴黎的資產階層也會形成一種連帶關系,通過支配國家而獲得利益和聲望。
這個精英階層只和與自己一樣的人玩,并在少數人所構建起來的封閉圈子里互相扶持,保證彼此的“貴族”身份得以世襲。這就像ENA總部的那個小院子,院中央豎立著一棵參天大樹,四周一圈由昔日監獄改建而成的教學樓,僅此而已。可就是這個看似無趣的彈丸之地,掌握著法國前途命運的方向與引擎。
替社會不公背黑鍋引爭議
作為法國精英政治光譜上最耀眼的符號,ENA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就時常被詬病:門檻高、缺乏多樣性、校友壟斷政治話語權以及傲慢而封閉的圈子文化。也許是因為改革者同樣來自精英階層,所以每次提到改革,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直到“黃馬甲”運動發生之前,馬克龍還在捍衛母校,他說:“我不會攻擊ENA,我會為它辯護。我出生在亞眠一個醫生家庭,不是達官顯貴的兒子。”他想竭力淡化精英身份,可惜“黃馬甲”們并不買賬,他們反精英、反體制,喊了半年“社會不公”“精英總統下臺”的口號,終于起了作用,讓馬克龍這位典型的法國政治精英做出了“大義滅親”的決定。
馬克龍的決定并非毫無道理。ENA的入學考試一直在擴大社會的不平等而不是民主化。根據巴黎政治學院政治學研究中心2015年的一項研究顯示,在ENA的學生中,父親從事高級職業的比例已從1950-1960年間的45%提高到了2014年的70%。只有6%的畢業生的父母是普通職員或者工人,這一比例遠遠低于其他大學,比如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巴黎政治學院以及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等。
ENA還非常燒錢,學校一年花費3000萬歐元。院長帕特里克·熱拉爾去年表示,學校7年來赤字高達180萬歐元。更被民眾質疑的是,政府希望畢業生為國家服務至少10年,但大部分畢業生都利用政策空子,跑去私企賺錢。
不過,關閉ENA就能解決問題嗎?國際學生能力評估計劃(Pisa) 2016年的一份研究顯示,在今天的法國,如果父母擁有高等教育學歷,那么他進入大學的概率是父母教育程度較低的人的14倍;在經合國家中這一數值為11倍;而在愛沙尼亞、芬蘭或瑞典等相對平等的國家中,這一數值約為4倍。可見,法國的學校系統極其不平等。
既然學校沒有為學生提供同等的教育機會,那么通過學校去糾正社會不公,最終恢復“任人唯賢體制”就是天方夜譚了。難怪乎,反對者批評馬克龍此舉是讓ENA為社會的不公背黑鍋。
關閉ENA容易,打破精英主義的迷思很難。盡管馬克龍表示要從深度和廣度上重建社會,采用“任人唯賢體制”,但犧牲ENA的真正目的,恐怕還是要應付眼前的危機一一這才是馬克龍聰明的政治策略。看似為了安撫“黃馬甲”的憤怒情緒,實則聲東擊西,分散民眾注意力,同時也迎合了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機會均等理念,在歐洲議會選舉前求得暫時穩定的環境。
能否真正解決法國社會的不平等問題,無疑將進一步考驗馬克龍的政治智慧和魄力,但可以確定的是,僅僅關閉馬克龍的母校,肯定解決不了問題,在沒有把所有精英學校的學分歸還給一般大學以前,這種做法有點虛張聲勢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