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那年父親身體不好,老咳嗽,睡眠質量很差,半夜咳醒,就披衣服坐起來,母親也坐起來陪父親,兩個人對著臉說話,母親給父親倒杯水喝,壓壓咳嗽。
眼看父親日漸消瘦。母親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補品,當年都生活困難,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母親最好的東西就是早晨的一個雞蛋花兒,叫父親喝。
吃的藥嘛,在廠醫務室拿的,薄荷片、止咳糖漿,啥的。
父親是先進工作者,老積極,早上班晚下班,對工作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服從領導、團結同志、任勞任怨、以廠為家……這些四個字的好詞,毫不夸張都用在父親身上也不為過。上班三十年從沒請過假,沒缺過一天勤,有名的老黃牛!
一次父親和領導陪客人吃飯,父親拘謹的光揀青菜吃,好的肉菜省給客人和領導。最后把剩下的半瓶酒,一盒煙,一個打火機(南方剛出的塑料液體打火機),交到辦公室。
看看這就是新中國五六十年代的國家主人,工人階級父親,公家的好處一星一點不沾,廠里的一草一木,一個釘頭,半截鐵絲也沒往家拿過,真真的大公無私。
現在年輕人看到這些,會說當年俺父親憨,可父親響應黨的號召,毛澤東思想掛帥,多快好省的建設社會主義,學雷鋒、學王杰、學焦裕祿做革命的傻子。
這次領導也是變相的獎勵父親,老積極分子,安排他出差天津給廠里辦事,讓他出門轉轉,看看大城市。
父親工作這些年,從沒出過遠門,母親為父親做了件新上衣。母親囑咐父親,給廠里辦完事,轉悠轉悠,看看大城市,再到大醫院看看咳嗽。父親說,行。
火車票父親買硬座,住旅店,不住賓館,在小吃攤吃飯,給廠里省錢。廠里搞建設需要資金呀!最后一天上午辦完事,去火車站買了返程票,下午去了天津第一人民醫院掛號看病。
大夫聽診器在手里暖和,待溫暖了,給父親聽診,大夫感覺有問題,開了單子叫父親透視,父親還不情愿去,一個咳嗽,還用透視啊?去吧,診斷需要。大夫說父親。父親透完視,x光報告交給大夫。
大夫問父親:誰跟你來的?
父親說:我自己。
大夫說:你不能回去了,需要住院觀察。
父親的臉騰地紅了,說:大夫,我的火車票都買了,晚上七點的火車,要不火車票就瞎了。
大夫說:老同志,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需要住院觀察治療,馬上去郵局給您廠里打電話,告訴家人。
父親無奈地說:好吧,那我給廠里說,讓家里來人。
大夫您寫住院手續,我去去就回。
父親出來醫院,回頭看看沒人跟著,就撒了丫子,奔火車站去了。到了天津火車站候車室,父親找個座位瞇起來。你叫我住院,雖是好意,為我好,可是有那必要嗎?廠里上新設備,人手緊,一個人當倆使。家里也離不開我,孩子小,老伴顧不過來。再說了,我不回家,住院了,還不把她嚇個半死,啥病啊,這么嚴重嗎?假如真需要住院,我再回來不遲。
想到這里,父親還暗自慶幸逃出了醫院,只是覺得怪對不住大夫的,態度多么好的人啊!咱這不是不知道好歹嗎?好同志啊,對不起了!
幾天來太疲勞了,父親迷迷糊糊的困著了。
睡夢中父親忽然聽到火車站廣播喇叭喊: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下面廣播尋人啟事,鐘祥明同志,鐘祥明同志,聽到廣播后,請到進站口,有人找。播音員喊了兩番兒。
父親從座椅上撲棱坐起來,揉揉眼睛,朝進站口快步走去。
誰呀這是,進的設備有變故?是劉科長啊?還是機床廠的胖科長?
當父親走到出站口,朝人群里望去,沒劉科長也沒胖科長,卻見醫院的大夫下來救護車,沖父親快步走來。
父親看見大夫后,眼瞪得老大,驚呆了!哎呀,大夫追到火車站來了。
大夫喊父親:老鐘同志!老鐘同志!父親的臉又騰地紅了。
大夫說,老鐘同志,你說出去打電話告訴廠里和家人,我一等不來,二等你也不來,到下班你也沒回來。
父親不好意思地說,大夫,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氣,俺是怕家里人掛著我。
大夫說,別說了,你是我的病人,馬上跟我回醫院,你這病可耽誤不得。
父親漲紅著臉,鼓了鼓勇氣,對大夫說,我都買火車票了。
大夫說,老鐘啊老鐘,票好辦,到退票窗口退票。
這是那個年代的真事。
當年的白衣天使,救死扶傷,他們大都是好人菩薩心腸。
東昌府米市街商賈云集,買賣火爆,各種米行糧店一份挨一份。賣小米的、賣大米的、賣小麥的、賣雜糧各色等的,都拿出本行本店的最好貨色擺在顯要位置,招徠顧客。金黃的小米,雪白的大米,蠟色的小麥,墨般的黑豆,瑩瑩的綠豆,紅的小豆等等五彩斑斕。
乜二在辛掌柜米行當伙計,乜二一身短打,倒也利索。他就一大缺點,懶,掉到地上糧食粒也不撿起來,門店臟了不隨時清掃。東昌有句俗話,哪兒也不喜懶人!何況你是伙計。因此常遭辛掌柜白眼,甚至批評,訓斥。
乜二雖不犟嘴,點頭稱是,但心里不服,懷恨在心,老想找茬報復東家。
辛老板賣米的秤壞了,不知是否乜二使壞。辛老板看了看秤,也不追究,隨叫來乜二,說,二弟,你到城里修桿秤吧,要快。
乜二痛快地一聲,好來!乜二來到東關大街秤鋪,言稱請給修桿重點兒的秤。
秤鋪師傅問,要多重的?
乜二的小眼兒一轉圈,說十六兩半的就行。
新秤拿回來,辛老板每賣出一斤米,店里就賠半兩。賣十斤就賠五兩……乜二做賊心虛,怕辛老板查出來自己的孬點兒,兩天后辭職,辛老板清算了工錢,語重心長地說乜二:兄弟得罪了,老哥哪兒做得不到,還望二弟海涵。
乜二面上謝了東家。走人。
乜二在家小住幾日,已對種田不感興趣,還要出去到城里混。老俗話,干么的忘不了么。
這次南下濟寧州,仍給米行糧店當伙計。靠打工積攢散碎銀子。
世事滄桑,人生歷練,乜二慢慢悟出做人、經商之道。小心翼翼的做起自己的生意。
小本,開一家米糧小鋪。他一改往日陋習,勤儉持家,從一米一粒點滴做起,買賣滾雪球般膨脹起來。
越來越紅火的乜二,有了門面房、倉庫,大車小輛,伙計,掌柜等等。大干十年,已成了濟寧富商。附近徐州、商丘、棗莊、曲阜都有商家聯系,名聲在外。
乜二現在沒人喊他叫“二”了,“乜老板、乜東家、甚至乜老”地喊起來。
富是富了,金子銀元也有了,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給東家修秤一事,就頗感內疚。對不起東家,自責之心時時喚起良心發現。自己能有發達的今天,不多虧東家傳授嗎。終于有一天乜二決定回老家一趟,到東家米行,當面說清修秤之事,賠罪道歉。
乜二坐花轱轆轎車,大洋馬拉著,回到老家東昌府地界。
東家開的那家米行,他順著街找了個來回不見了。經打問老東家的商號,有熱心人告訴他,老東家大發了,帶著乜二,來到一處高大雄偉的建筑前,見到了已是晉冀魯豫四省,甚至陜甘寧糧油大買賣的董事長老東家。
主仆二人相見甚歡,老東家沒有小看乜二的意思,把他讓到客廳用茶。
中午在大酒店設宴款待乜二。主仆暢敘友情,老東家看來沒怨恨之意。
乜二遂鼓起勇氣和盤托出。說自己小肚雞腸,一點小事也往心里去。
老東家說,老弟言重了。當年我也有不當之處,做買賣心急心切。對弟要求苛刻了,再次請老弟原諒。
事說開了,也就漫天的云彩散了。
老東家笑笑,說,那日你走后,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畢竟一起共事多年。不知咋回事,你走后客戶與日俱增,甚至把別人的買賣都爭過來了。第五天頭上我找到了原因,起初準備去城里重新修秤,后來轉念一想,這不正是我所崇尚的經商之道“薄利多銷、讓利百姓”嗎?!于是我拿定主意那桿大秤就一直用下來。想想買米買面的人,回家大都過秤,我給的多,回頭客就多。如今我干到這份上,還要感謝您啊乜老弟!
那日主仆二人皆大醉也。
四大嘴好早起晨練,順著小公路,邊走邊打拳,也沒啥套路,就是活動活動筋骨,出身汗,痛快!今天一出村,來到村北打谷場。
其實早沒打過谷子了,就軋軋麥子,這二年麥子也不軋了,都他媽收割機了,到地頭吐麥粒兒。但場里還有麥秸垛。
老遠四大嘴就看著場里多了堆東西,黎明前的黑暗,看不清。他快步走到近前,哇!一堆蘋果。這就有點意思了,一夜間多出堆蘋果,蹊蹺。
他翹腿捻腳躲到麥秸垛窟窿里,觀察動靜。等到天亮,也沒來個人毛兒。四大嘴從麥垛窟窿出來,整整衣服,拍打拍打麥草,莊重地查看蘋果現場。
四輪車從小公路來到場里把蘋果卸下,大部分是散裝,有幾個塑料袋子裝了蘋果,圍在邊上。沒袋子的地方用樹枝子劃了圈兒。
還寫了幾個大字:各位鄉親,因有急事,先把蘋果卸下。謝謝!
奧,原來如些(他好把此念些)。
四大嘴有數了,要幫助老鄉看好蘋果,不能在咱這兒丟了一個蘋果。他回家告訴老婆子新發現,老婆子說,憨家伙,還不拉到家來,你先看見的。
他大嘴一撇到了耳門子,娘們家頭發長見識短,不是咱的東西,能往家拉嗎?現在什么社會了,改革開放,和諧誠信搞活、還群眾路線。唉——人家遇到急事了,咱火上澆油?
那你學雷鋒?咱不是學雷鋒。咱也不是精神高。是應該。他搬了凳子,提了水,來到場里,坐到蘋果堆旁邊喝水吸煙。
人們陸續出村,見四大嘴在場里坐鎮,當了掌柜,哈哈!鳥槍換炮了四兒!二大牙先走進四大嘴的視野,此時四大嘴瞇縫著眼不看來人。
二大牙開腔,四哥,發財了搗騰蘋果?抻手摸個大蘋果,在褂子上蹭蹭,張嘴想吃。
四大嘴抻手欻過來,對不起,這不是我的,不能吃。
這里還沒平息五大巴子也來了,抻手撿大蘋果。青瓜梨棗見面就咬。吃個嘗嘗,先嘗后買知道好歹。
老五,這不是我的,別吃。倆弟兄弄了個窩脖兒,四大嘴跟他們告訴了事情的原委。
操!不知哪兒的,分了龜孫散了。二大牙說,四哥你先見的,你要大半,俺見的晚,俺少要。五大巴子也附和,是啊,這樣吧,你百分之六十怎樣?俺每人百分之二十。行吧?
四大嘴身子一擰,說,不行。咱都不能要。人家有急事,走了,咱不能壞良心。
二大牙說,四哥,這年頭還講良心?良心多少錢一斤?誰他媽不是見好就搶。
四大嘴說,兄弟們,我不管你們講不講良心,現在,我有發言權,別叫我生氣,咱還是喝酒,好兄弟。二大牙、五大巴子說,四哥,俺知道了,你是想吃獨的。好、好俺不沾你光了。二人悻悻地離去。
天色將晚,四大嘴回家抱來被子,晚上睡在蘋果旁。第二天還搭了個簡易窩棚,吃住在場里。
四大嘴看主人三天沒來,報告村長。村長聽了四大嘴的述說,表揚做得對,沒丟咱村的人,我看再等幾天不來,要想法處理,不然果子壞了咋辦?是啊,現在就有快爛的了。
兩天后村長跟四大嘴決定把蘋果賣了,發動村民自愿買。大喇叭一喊,村民蜂擁出村,帶包、帶籃子的來到村北場里。
蘋果是紅富士,這成色的果子市場價5元一斤,村長講明道理,咱按公道價,不能乘人之危。
四大嘴過秤記錄,村民自覺把錢往酒箱子里放。
二大牙、五大巴子見村長到場,歪點兒沒出,還都買了蘋果。他倆抽著煙,幫四大嘴整理蘋果。不到中午一堆蘋果賣完了。
他們幫點錢,把百元、五十、二十……的分類,共賣了15136.7元。蘋果共3136.7斤。
村長在斤數、錢數的條子上簽了字。好,午飯我請客,去“兔子燉雞”。
行,俺把蘋果送家馬上到。你得叫喝點好酒。
啥好酒?
聽說你有老窖53的。
好的!
四大嘴喊住他倆,說,兄弟,您知道我為啥幫人家?那年,我去黃河南馱地瓜秧子,遭了大雨,沒法騎車子,鄧龍村民給我派車套驢拉回來。誰沒個三遭八難的?人要有良心。
二大牙、五大巴子,笑了,說,四哥做得對。唱著歌走了。
四大嘴臨走,把酒箱拆了,弄個牌子,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碳素粗筆,發揮初中二年級的最高水平,上寫:拉蘋果老鄉,村頭兒第三門找我。掛到樹上。
樊秋明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穿職業女裝,精神抖擻地參加面試。
大學畢業,找工作努力了,至今沒可心的單位。今天去的這家,還不錯,但愿老天保佑。
小樊站在公交車上,開出三站,上來位抱孩子的婦女。婦女看一眼,便靠在柱子上。師傅及時按響了喇叭:“當你身邊有老弱病殘孕,或抱小孩兒的乘客,請你主動讓個座。謝謝合作!”喇叭播出后,車內沒反應,又播了一次。還是沒人讓座。
柱子就在男士一側,秋明忍不住了,穿戴這么整潔的大男人,就不讓給抱孩子的?你讓個座吧?!她沖男士喊一嗓子。這么不紳士。
男士太疲勞了,睏了。聽到喊聲,猛睜開眼,見乘客都在看他。他臉紅了,不好意思,睡著了。他站起來,讓給抱孩子的女人。女人客氣的說,謝謝!男士答,不謝!他看了眼女孩兒,漂亮啊。難怪她敢喊我讓座。
他沖小樊兒點點頭兒,算作會意。不大會兒,文化宮下車。樊秋明也在這站下,隨他走下來。
小樊找小吃攤,用早餐。男士夾著包朝東走了。
樊秋明為自己車上不冷靜后悔了,人人都不容易,他睏了,沒聽到喇叭的“謝謝合作”。假如再坐車遇上他,給人家道個歉。
真是倆山不碰頭,倆人碰頭!
面試的考官,中間那位就是他。多半個鐘頭前在車上鬧得不愉快,似乎讓他出了丑。
那一瞬間,小樊認出了他,神情頓時緊張起來,頭“嗡”的一下子大了!熱血沖到腦門,恐怕脖子都紅了。冤家路窄,是為我造的詞嗎?她從來沒經過這種事,想不到,落到他的網兒里。肯定沒戲。是跟他說話,還是公事公辦,不認識?她沒有處理這種突發事兒的經驗。
當樊秋明一進考場,偌大的考場五位考官,看一個考生。干練穩重的她,一時氣場弱了下去。他一眼就認出樊秋明來,公交車上的漂亮女孩。真是無巧不成書。
小樊落座,自報家門,家住哪里姓字名誰。學何專業、有何特長、工作經歷,等等。她口清牙白,沉著冷靜,面對考官淡定自若不慌不忙。
他說,樊秋明同志,請你把考場打掃一遍,然后拖拖地,如果合格,你就被錄用了。
他斷定這位漂亮女孩兒是不會屈尊的。她可能會認為,我是報公交車上仇。沒想到,她猶豫了僅1.5秒,竟同意了。好的。
她拿著笤帚從后往前掃,是學生值日生的掃法。當掃到一半時,她直起腰來,說,各位領導,請回避。
考官們離開,她掃完,又去涮拖把。拖地一絲不茍,正著反著大拉大拽,認認真真。
主考官覺得自己過分了,調來她的檔案。學校、班主任的操行評語,三好學生,學雷鋒志愿隊員,考試成績等,從各方面來看,女孩是不錯的,幾位考官商議,立馬宣布:樊秋明同學你被錄取了。
樊秋明沒表現出特別高興的樣子,她向考官們道了聲,謝謝!謝謝!然后,話鋒一轉,對主考官說,我掃地、拖地前后用了30分鐘,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按勞取酬,請付我勞務費9元。然后我來公司上班。
主考官沒想到女孩這要求,你是我的員工了打掃衛生還要工錢?
領導,我打掃衛生時是考生,還不是你的員工,所以你應付勞務費。
他不情愿地掏出十元錢給女孩,女孩拿出一元找給他。主考官說,不要了。她說,該要多少要多少。她把一元錢放到桌子上。
她又一表現出乎他意料之外。樊秋明走到公司院子里,見了打掃衛生的老女人,把那十元錢給了掃院子的老人。說,大姨,我替你打掃了考場,掙了十塊錢給您吧。
樊秋明上班以來工作出色,月月滿勤。服從領導、團結同志、勤勤懇懇,表現得出類拔萃,很得領導賞識。
一次領導遇上樊秋明,就問,秋明,我問你個事。
老板請講。
面試那次,我欠考慮,不該難為你,你心里沒有怨意?
樊秋明答非所問:一時的屈尊不代表永遠失尊。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后受罪。
回答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