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也需要教育

Florence

四年前，我恢復單身，搬回靜安區的兩居室，回到父母身邊。臥室15平米，對于信奉極簡主義的我而言已經綽綽有余。我在這間屋子里做了許多冥想，關于職業，關于人生。我決定永遠維持單身的狀態，不戀愛，不生子。不久以后，我辭去在外企的工作，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這樣，我和父母之間就成了我人生中唯一重要和穩定的關系。

最初的幾個月，我們相安無事。我看書寫稿，有時出門購物慢跑;父母雖已退休，但因返聘仍時常去公司，即使周末也是邀約多多，老同學老同事聚會，還有各種基金理財公司組織的大小活動。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一天下來常常只在晚飯時閑聊幾句。

漸漸地，平靜湖面下潛藏的暗流涌動了。

媽媽對我選擇單身極度不滿。她的朋友圈里天天有人曬第三代，每次看到小孩子呆萌的笑臉，我媽的內心是崩潰的。有幾次同學聚會回家，她甚至郁悶地向我抱怨：“我當年在學校是班長，不比他們差啊，怎么別人家的孩子個個比你長進出息，你為什么總和別人不一樣？”我無言以對。

爸爸對我的工作頗有微詞，他認為天天呆在家里，那不叫工作，盡管這之前我兼職掙的錢和全職工作差不多。他總是說：“你要去公司啊，跟別人接觸啊。年紀輕輕，天天呆在家里，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能干成什么呢？”我無言以對。

我們的關系進入寒冰期。

我不想理他們，他們不會理解。一條深深的溝壑把我們分開。雖然身在同一屋檐下，我們的心卻仿佛遠隔重洋。

任何人小時候，對父母都是崇拜的吧，覺得他們無所不知，那個大人的世界，令年幼的我們好奇而憧憬。

然而，當我們漸漸長大，知識不斷增長，能力不斷提高，父母（對于大部分人而言）不再無所不能，甚至于，在我們眼里變得世俗和平庸。此時此刻，我們剝下他們作為父母的光環，像審視任何其他人那樣審視他們，是的，沒錯，他們是那么世俗和平庸。假如他們不是我們的父母，我們甚至不會多看他們一眼。

對于我的父母，我是有一點看不起的。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所在的廠不景氣，他跟媽媽拿了一筆錢開飯店，結果經營不善，錢被人卷走了。這之后他一蹶不振，每天在廠里胡混，十年沒有拿回家一分錢。我媽總是說，如果我爸在最關鍵的那些年能多掙一些錢，我們現在的生活一定很不一樣。不僅如此，爸爸不求上進安于現狀，對于家里所有的建設和投資，比如買房、買基金，他從來只是反對，即使事實證明掙到了錢，他也從來只是潑冷水而已。

我媽則更讓我糾結。我初通男女之事后有一次突然想起中學時她常和幾個叔叔往來，我還見過兩個：一個黑黑壯壯，一個白白凈凈。我媽說是她的朋友，我好像覺察出哪里不對，卻說不出所以然。

有一次媽媽洗完澡，我突然質問她和那些人的關系。她承認了。我覺得好惡心，她和白叔叔往來時他妻子正在懷孕，還是個“三八紅旗手”。至于那個黑叔叔，一度常來我家做客，不諳世事的我還和他組隊旅行過。

這之后很長時間，我無法面對我媽。“母親”這個詞是偉大和圣潔的，然而，她卻做了這樣有違道德的腌臜事！很長時間，我小心翼翼地在爸爸面前隱瞞這些事，可是后來，我竟然發現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問他：“你怎么可以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一直覺得，真心愛著，怎么可以容忍對方做這種事！

我爸居然說：“她要去搞，我有什么辦法。”你沒有辦法？你不會打？不會罵？一個大男人的尊嚴在哪里？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還有誰會尊重你呢？

那些日子，我真的很沮喪。我不想要這樣的父母，他們讓我覺得很丟臉，我討厭他們。嫁給一個壞男人，可以離婚。進入一家壞企業，可以辭職。可是父母，永遠脫不了干系。投胎真是一門技術活，如果可能，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馬云，母親是默克爾？然而，這是真正靠努力無法辦到的事。

我的心很冷很冷。他們那樣的人，有什么資格要求我？

可是，這件事的吊詭之處就在于，盡管我知道他們是這樣的人，走在大街上我根本不會理會的那種人，可是畢竟他們是我的父母，所以就變得不再涇渭分明，情感的力量漸漸模糊了道德的邊界。

我初中時得厭食癥，無心上課，不是媽媽每天中午從公司逃出來到學校陪我吃飯，看我吃完最后一口才安心離去的么？大學時我生病住院，不是爸爸捧著上萬元在醫院幫我交清每一筆費用的么？盡管能力有限，這么多年來，難道他們沒有盡最大的努力，給我最好的學習和物質條件嗎？

這些是無法抹去的。

我心理上經歷了長久的掙扎，終于決定講和。我接受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父母只是普通人而已。而普通人，是一定會犯錯的。但是，無論怎樣，他們對我的愛，是真摯的，是永恒不變的。盡管，那未必是我喜歡的方式。

爸媽日漸衰老，年輕時的荒唐也漸漸隨風而逝了。眼下重要的，是重構我們之間的和諧關系，讓他們在有我的晚年里安心、快樂。

其實，父母也需要教育。

爸媽不理解我，因為他們和我知識結構的差異。于是，我給爸爸買智能手機，教他上網，給他裝今日頭條、喜馬拉雅等APP，辦借書卡。他每天讀書看各種資訊，長了不少知識，還常常跟我分享。我給媽媽買了一臺24寸一體機電腦，放文藝電影給她看，告訴她電影表現了什么，導演用了哪些技巧。我帶父母去各國旅行，在朋友圈里留下燦爛的笑容。我希望在他們的世界里除了家長里短，還有詩和遠方。

教育不是縱容。真正的愛不只有甜蜜，也有激烈的爭吵。爸爸愛晚飯做很多菜，吃不完放到第二天，說了他很多次都沒用。于是我就把剩菜剩飯全部倒掉，開始他大罵我，但這樣反復幾次后，他漸漸不做那么多菜了。

媽媽開服裝店的小姐妹，常把她領去花言巧語買了一堆衣服。我苦口婆心勸她多次無果。再遇見那女人，我破口大罵，警告她再找我媽買衣服就去砸她家的店，還把幾件我媽上次買的衣服全扔她臉上。我媽和那女人都怕了。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小時候，爸媽也這樣教育我們不是么？

爸媽問我到底想怎樣度過這一生？我說我不會和你們一樣，一輩子和周圍人做一樣的事。

盡管我的人生我說了算，不能給父母下一代，我仍然內心有愧。但是，有我的陪伴和照顧，他們不會孤單。雖然沒有兒孫繞膝，但也沒有瑣事羈絆，他們的晚年可以隨性自由。

爸媽漸漸接受了我的選擇、我的生活方式，也興致勃勃地規劃起自己接下去的人生。他們今年剛剛六十，在上海人均壽命80+的時代，他們的未來很值得期待，不是么？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未來里有我在！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