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的侃山（二）

姜昆

大作家錢鐘書有一個觀點(diǎn)叫：“無褻不笑。”北京人就有拿“神圣”不當(dāng)回事的毛病。

我和梁左曾經(jīng)寫過一段相聲《特大新聞》，寫的是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專能侃山的北京人，忽然傳出謠言：天安門要改農(nóng)貿(mào)市場了，而且振振有辭地說是“改變投資環(huán)境”的具體措施。原本我是想諷刺一下經(jīng)濟(jì)大潮一來，神圣的地方?jīng)]有了，連國家博物館都辦“新潮家具展銷”了?？赡苁侵S刺的度把握得不好，播了兩次以后就不讓播了，認(rèn)為諷刺得有點(diǎn)過火。連國家博物館的負(fù)責(zé)人都找我評理：“你諷刺我們，我們找誰說理去？廣場上的公共收費(fèi)廁所六角錢一個人，我們這兒門票規(guī)定四角，不許漲價(jià)，又能上廁所，又能喝白開水，還能看展覽。我們的取暖費(fèi)從哪兒來？我們的折舊費(fèi)從哪兒來？有時連換管燈的錢都沒有，你光會諷刺，上嘴皮兒一碰下嘴皮兒，我們的實(shí)際困難誰給解決？”

我哪兒解決得了這些事呀！

侃山的人也有“當(dāng)局者迷”的時候，事情輪到自己這兒老犯暈?！笆裁唇泄善?？就是鼓著你讓你往外甩票子。那是純坑人的地方。你覺著它漲的時候，它準(zhǔn)跌，你怕跌不想花錢的時候，它準(zhǔn)漲！全讓你賺了，人家設(shè)立股票市場干什么？所以我算琢磨透了，你到那兒以后，得看陣勢，大家伙往前沖的時候，你后撤，大伙都撤的時候，你往前沖，你得琢磨一個道理，股票市場賺錢的人是少數(shù)，賠錢的是大多數(shù)，你是少數(shù)，你準(zhǔn)立于不敗之地！”

這位明白者，自個兒說這是輸了幾十萬才買來的經(jīng)驗(yàn)。

他現(xiàn)在又有了幾十萬塊錢，你跟他說：“明白了就繼續(xù)干哪，上！按你總結(jié)的經(jīng)驗(yàn)，你準(zhǔn)處于不敗之地。”

又要動真格的了，他不侃了：“上？你知道哪塊云彩有雨？股票市場變幻莫測，我別吃飽了撐的往里扔錢玩兒?！?/p>

“你不是琢磨透了嗎？”

“誰呀，誰琢磨透了誰是孫子！”也不知是罵自己，也不知是罵別人。您聽，半天了，這才是句明白話。

北京有個飯館號稱“天下第一涮”，老板崔雅立是位“侃爺”。

他和我講過“三戰(zhàn)韓國老板”的一段經(jīng)歷。

北京舉辦亞運(yùn)會的前夕，幾位中國的雇員陪韓國的老板到他的餐館吃飯，韓國老板趾高氣揚(yáng)，中國雇員低三下四，崔老板就有些看不慣。

“崔老板！”中國雇員招呼道：“您過來見見我們韓國大老板，給咱中國亞洲展覽會捐汽車，一捐就是80輛，老板在這兒吃高興了，沒準(zhǔn)送你一輛，來！陪陪大老板！”

崔雅立氣不打一處來，但“顧客是上帝”，他忍著火在桌子邊兒上和韓國老板聊天。

“大老板，我不知道你們國家還有姓大的，他們都這么叫，我也六指撓癢癢――隨著。”

“他們說您給亞展會捐車80輛，我代表我能代表的中國人向您表示感謝。其實(shí)也不值得謝，亞展會嘛，全亞洲的事！我看您長的這樣也像我們這邊兒的人。順便問一句，您爸爸不是歐洲那邊的人吧？”

“我說什么來著。亞洲的事，亞洲人一塊兒干，捐80輛車應(yīng)該的，誰讓您是亞洲人呢！不值得謝，謝您，就是我們中國人客氣?！?/p>

“可客氣也有個度，不能吹，您這幾位中國經(jīng)理這通兒吹勁兒對您影響不好，80輛車吹什么呀？您占一大便宜！中央電視臺廣告15秒鐘要您10萬，半分鐘就是一輛車錢，您這80輛車撐死了是我們中央電視臺半個多鐘頭的廣告費(fèi)?，F(xiàn)在我們允許您這80輛車當(dāng)廣告幌子，成天滿街跑，您這不是撿一個大便宜？見好就收，不能得便宜賣乖，為80輛車成天吹，有損您姓大的老板形象。您送我一件衣服，在街上您碰見我就對您的朋友說：‘這衣服是我送他的。那我豁上光脊梁，我也把您那衣服給扔嘍！您說是這道理不？您這幾位還說送我輛車，這是拿我開涮，您真給我車嗎？肯定不能，現(xiàn)在您也不敢張這嘴。退一萬步說，您給我我也不能要，因?yàn)槟@車沒有零件，北京一共80輛，我這車壞了，能卸人家那80輛嗎？出了毛病，我還得推車，您說我這不是沒事找罪受嗎？”

韓國老板聽得稀里糊涂，北京的幾位雇員噎得半天吃不下涮羊肉去。

第二次這位韓國老板又來了，這回北京的幾位雇員老實(shí)了，韓國老板操著中國話和崔雅立聊天。

“崔老板，能不能上漢城開個‘天下第一涮，我們那兒條件好，能掙大錢，我們合股。”

一談外國條件好，崔老板又不樂意聽了。

“您說這漢城，那是什么地方？地圖上有這地方嗎？”

“有，韓國首都。”

“首都？我就聽說首都有莫斯科、巴黎、華盛頓、倫敦、北京。漢城？漢城歸哪兒管呀？”

“韓國……”

“你不是姓大嗎？你上姓韓的國干嘛去？”

韓國老板又讓崔雅立說蒙了。

“大老板，找我談到外邊開店的人海了去了。您排在樹后面了！”

“什么叫排樹后面了？”

“給您打個比方，早上起來您要是住在我們北京胡同的話，您得上公共廁所。因?yàn)槔媳本┘依餂]這種設(shè)施?？墒且缓送Χ嗟?，廁所小，您就得排隊(duì)，您要是排人后頭，人家上完了你上。可是您要是排樹后頭，您可就瞎了，它不動，您一點(diǎn)兒盼頭兒沒有……”

“合作不合作咱們說著，你干嘛提你那兒條件好呀，比哪兒好，比我比哪兒好，比我們北京好？你好我不去行不行？”

最終韓國老板也沒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這位崔老板，引來了那么一大堆他從沒聽過的話，自己也沒拿北京和漢城比過呀。

第三回，還是這位，吃涮羊肉的時候又招崔老板不樂意了。

其實(shí)韓國老板是夸崔老板，說他屋子里這桌子是古董，他問：“你這桌子是什么年代的？”

崔老板沒考察過自己在舊貨攤上花幾千塊買來的這張桌子的年代，不過他知道有些年頭，看韓國老板也不太明白，他也就胡侃起來：“反正最晚是明朝的。距離現(xiàn)在也就八百多年吧，純花梨木，現(xiàn)在這木頭早就絕種了。沉極了，四個人搭不動！買了五年，價(jià)格翻了十番兒，現(xiàn)在要買這木頭就得用秤稱，一斤就得萬八千塊！”

韓國老板一吐舌頭。他也是多事，這時又冒出來一句崔老板不愛聽的話：“把它賣我得了，我非常喜歡?！?/p>

“你喜歡就得歸你啊，這是我們國家的古董，你也運(yùn)不走呀，我國家海關(guān)那兒把著門呢？”

“我放在北京的辦公室里，我多給你錢還不行嗎？”

一說“錢”，崔雅立火上來了：“大老板，我又把您姓帶出來了。我這個人比較窮，窮得就能開個你們那兒沒有的涮羊肉飯館。我也沒見過很多的錢?！北本┤藶榱藦?qiáng)調(diào)很多的“很”字，把它讀成“恨”字的音?！翱墒俏夷佂崛苏勫X，膩歪人以為有錢什么都能辦。您剛才說，我多給你錢還不行嗎？無非是您認(rèn)為您錢多，我錢少，我見錢眼開，眼睛開了，別的什么都看不見了，我一大桌子沒了。您說您有錢，咱們今天就在這兒比一比，咱們今天吃涮羊肉咱們不用木炭，咱用十塊錢一張的票子，我比較窮，也沒多少錢，估計(jì)我這兒的票子，能把這鍋燒開嘍，吃得飽吃不飽就看您的了。我的飯量也不大，頂多三斤羊肉，您算計(jì)算計(jì)，行不？”

好個崔雅立，腦袋快，嘴茬子也跟得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話跟連珠炮似的，那叫一個能“侃”。跟韓國老板這一通侃，侃得中國人心里挺舒服，侃出了北京一個普通老百姓的性格，我愿意聽他侃，學(xué)他的生動語言。我問他，哪兒學(xué)的這么多的話。

他說：“有的人喝酒話多，有的人見了女的話多，我這個人就是一有氣兒話就多，我聽不得人說我們中國不好，我們自個兒說可以，外人不行。因?yàn)榇蠖鄶?shù)人說我們無非是我們窮，中國人里那沒骨氣的，也無非是嫌我們中國窮，覺得外國比我們闊。咱們都有點(diǎn)志氣，把中國弄得闊闊的，誰還往國外跑？留學(xué)、移民都沒了，外國人全得往中國跑，因?yàn)橹袊人麄兡莾汉谩Ｖ袊诉@房子都是用金磚砌的，馬路都是玻璃鋼的，房頂全是瑪瑙的。他們哪見過這個呀，全往中國這兒來，來也不炸刺兒了，因?yàn)橹袊吮人麄冇绣X，比他們橫。他們怕打起來，中國人急了給他們一磚頭。其實(shí)他們外國人也傻，給你一磚頭怕什么，你小子得著了，那是金磚！”

崔雅立的胡侃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北京人的話讓他給說絕了，什么時候我們的小說里有這么生動的語言，那么，一位活靈活現(xiàn)的“北京侃爺”會讓你有無窮的藝術(shù)享受。沒準(zhǔn)您也想上“天下第一涮”聽聽“侃山”的新內(nèi)容，過過北京人的“侃癮”去！

（責(zé)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