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雨
谷雨種大田。坡地,糞堆一字排開,老遠一看,像是添了無數座新墳。
晚上,村部大院里老少爺們又聚在了一起,上面派下了退耕還林還草任務,村主任兼農業合作社社長二寶念完文件,抽起了煙。
“不能退啊!怎么算都不劃算,國家給的那點補助太少了。”
“就是,土地是咱農民的命根子,國家就補助那十幾年,地都變成了荒山林子,還種什么?”
“還是響應國家號召,退了吧,咱也不能光打自己的小算盤啊!”王仲田接著話茬說。
“就是,咱仲田叔說得在理。天不下雨,咱靠山村都幾年沒散糞堆了,國家給的那點,看著是不多,可是旱澇保收年年給,比白扔了強啊!”
“反正我家不退,我娃等著錢上學呢,家里就指望這幾畝地了。”
“對,給他來個蔫抗。”
二寶站起來,人群靜下來。
“鄉親們,今天是谷雨,不下雨,水位下降。國家花大錢給咱們安的大型噴灌機,如今成了廢鐵。河道的沙子挖沒了,樹砍了,狐貍、狍子沒了,鳥都飛走了,這才幾年,靠山村成了不毛之地。如今,我們除了坡地,還有幾十眼井,每家還有幾畝水田,勉強度日,可這井還能再抽幾年水,到那時吃什么?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了青山綠水,到這一代給禍害成荒山禿嶺了,子孫后代不戳我們的脊梁骨嗎?國家給的是不多,可從全國看,那得多大一筆開銷啊,國家給咱農民下了血本。鄉親們啊,是給子孫后代留下一片青山綠水,一座綠色銀行,還是給他們留下幾畝年年不散糞堆的薄田啊!”
人群鴉雀無聲,遠處傳來布谷鳥催春的叫聲,急促又凄厲。
立 冬
節氣到了“立冬”,北方真正的冬天開始了。
娟子做完作業,在作業本上畫了只寒號鳥,孤單地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上,它腳下的巢,被風吹散了。它把羽毛蓬松開,身體瑟瑟發抖。
阿爸、阿媽在立冬這天走了,農事忙完,該進城打工了。
老槐樹頭上那些細細的枝丫被風吹斷,頭發碎了一地。靠山村前面的那條河,夏天還有小魚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動,現在已經渾濁不堪。以前,那岸上的蘆葦有一人多高,現在,蘆葦全割倒了,變成了炊煙,裊裊升上天空。河面上結了一層冰,冰面白皙明亮,隔絕了河底的污濁,就像北歐童話里的那樣圣潔美麗。
老師對娟子說:“寒號鳥沒了巢,熬不過冬天的。”
娟子說:“我要給寒號鳥搭一個新巢,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我不會讓寒號鳥受凍的。”
老師對著娟子笑笑,說:“你們都是陽光的孩子,都要回到天空,回到陽光里去。”
這天夜里,阿爸做了一個夢,夢見靠山村修了一條新路,和城里的馬路一樣寬,一樣長。
阿媽翻了個身,夢囈道:“我聽到了村口老槐樹的嘆息。”
娟子在放學路上撿起那些老槐樹頭上吹落的枝丫,給寒號鳥做巢。小河的冰面上散落著好多枝丫,娟子走過去,彎下腰,又站直了身軀,宛如一個舞者,跳著一曲冰上芭蕾。
冰面碎了,風刮起來,下起了雪。風雪中,阿爸、阿媽奔走在回家的路上,風吹在老槐樹枯瘦的身上,嗚嗚咽咽地響。
小 雪
“小雪,今天爸媽中午不回家了,你中午回來自己做飯吃吧。”媽媽邊說邊把一盒牛奶和一大塊巧克力塞進書包。
“知道了,媽媽。”小雪早就習慣了。爸媽在市場賣菜,中午經常不回來,他們從鄉下搬過來陪讀,每天早出晚歸,好在生意不錯,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充實美滿。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吳小雪,一個從小就學會了持家的女孩。
北風呼呼地刮著,天氣冷起來了,真正的冬天,真正的寒冷。小雪覺得今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都早,她看著電線桿上的喜鵲排成一排,瑟瑟發抖,不遠處,還有幾只寒鴉凄厲地叫著。
小雪走在上學路上,碰到迎面走來的同學紅雨。他們兩家離得近,經常一起上學。紅雨的父母都是公司的高管,家里條件好,起初,他上學都是車接車送,后來,他不坐車了,他喜歡和小雪一起上學。
“昨天給你的那張光盤《冰雪奇緣》看完了嗎?”紅雨問。
“看完了,好美!”
“北歐的童話都很美。”
“我喜歡愛娜,她奮不顧身地去追趕姐姐,想要她把夏天帶回來,可她自己變成了‘冰雕。”小雪對著紅雨笑著,嘴角漾成小酒窩。
“你自己不就是那個愛娜嗎?要不同學們都叫你‘冰美人。”
小雪沉默了。
快到學校門口了,突然,一輛車發瘋一樣沖了過來。一瞬間,小雪猛地推開了紅雨,天空旋轉了起來,她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殷紅,美麗的殷紅,就像盛夏的玫瑰。
學校門口修鞋的老人,眼角流著渾濁的淚,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那句民諺:“小雪封地,大雪封河……”
那天,時令剛好是“小雪”……
冬 至
節氣到了“冬至”,山里的天格外地冷。
山下有一條鐵路,每天有一趟火車通過,停車一分鐘,又鳴著笛開走。
香雪想,她明年要坐火車去城里上學。
阿媽說要把家里攢的雞蛋賣了給她買書包和文具盒。
香雪摸摸阿媽瘦瘦的臉,笑著說:“我自己有辦法。”
阿媽心疼地說:“傻孩子,你能有什么辦法。”
山上有很多核桃樹,每棵樹的最上面都有幾顆落下的核桃。
半個月前,香雪第一次爬上樹去摘核桃,居然摘了兩筐。
她把筐舉到車窗上,車窗打開了,一個帶紅帽的女孩探出頭。
“小姑娘,你的核桃怎么賣?”
“你看著給吧。”
女孩咯咯直笑,說:“給你三十元,兩筐我都要了。”
“太多了。”
“不多。”
一連半個月,香雪半夜做夢都能笑出聲來,醒來摸摸床板下的“巨款”還在,又睡著了。
今天的太陽出得最晚,卻紫紅紫紅的。香雪還記得村里的老人說過:“冬至天,紫日頭,大雪封山頭。”她感到一陣心慌。
遠處牧童唱著:“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楊柳,七九燕來,八九河開。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歌聲宛轉悠揚,香雪聽得醉了。
她爬到了樹頂,摘下一顆、兩顆,突然,腳踩在了一根干枝上,樹枝斷了……
紫紅的太陽被核桃樹搖動著在天空顫動,兩筐紅紅的核桃順著山滾下去,山下傳來了悶悶的汽笛聲,火車到站了。
阿媽說:“從冬至這天算起,數一個九天,是一九,再數一個九天,是二九,一直數到九個九天,寒盡了,春天就來了。”
小 寒
臘八這天,節氣正好是“小寒”。天冷得發顫,寒鴉瑟瑟發抖,叫聲有氣無力。李老漢和老伴早早起來,窗上的塑料布,黑乎乎的,被風刮得瑟瑟作響。
老伴說:“今天臘八,我給你熬一碗粥吧。”
“我出去撿柴。”
李老漢當年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富裕戶,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大兒子結婚時,女方要的彩禮是“四大件”——“三轉一響”。“三轉”指的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一響指的是收音機。
二兒子結婚時,世風日下,流行“三金一踹,房子一蓋,爹媽在外”,而后又變成“三金一踹,樓房在外,老人不帶”,李老漢在城里給二兒子買了樓房。
前幾年,小兒子辦婚事時,世道已經徹底變了,這次是“八斤八兩”,就是把重達“八斤八兩”的百元大鈔作為禮金,共有二十五六萬元,這還只是訂婚的禮金。結婚時,“三金一踹,萬紫千紅一點綠,一動不動,加兩甩”一樣都不能少。“一踹”指的是摩托車;“萬紫千紅一點綠”就是萬張紫色鈔票,千張紅色鈔票加一張綠色鈔票;“一動”指的是汽車;“不動”指的是樓房;“兩甩”就是甩外債,甩老人。
婚禮那天,李老漢喝醉了,第二天,竟一病不起。治病花光了他所有積蓄,從此他和老伴搬到村邊的“馬架子”住下了。三個兒子,誰都不回來。
李老漢一個人在天寒地凍的小樹林里,撿了一小捆柴,步履蹣跚地向家里走去。生硬的東北風刮得呼呼作響,曠野在群山的包圍下,一片荒涼。不遠處,躺著一只寒鴉的尸體。他嘴里喃喃地說:“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小寒大寒,又是一年。”
(阿魯科爾沁旗檔案局)
作者簡介:譚志剛(1973-),男,筆名言志、心情四季,內蒙古赤峰人,現為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閃小說學會會員、內蒙古閃小說學會秘書長。在《參花》《文學月報》《赤峰日報》《紅山晚報》《百柳》《阿魯科爾沁》《阿魯科爾沁報》《百姓周刊》《呦呦詩刊》《星河》等報刊和網絡平臺發表小小說、散文、詩歌80余篇(首)。有10篇小小說作品入選小說集《光陰謠》,有6篇散文作品入選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阿魯科爾沁作家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