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提升國際話語權的挑戰(zhàn)和應對

近五年來，中國愈加重視國際話語權的建設。2017年黨的十九大以后，國際話語權建設更是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的高度。進入新時代，中國綜合國力與國際影響力都正加速崛起。這既為中國國際話語權的上升提供了愈加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和國際樣板作用，也同時無可避免地帶來一些新問題，因而需要分析新矛盾，提出新思路和新辦法。

一、中國提升國際話語權所面臨的新問題

（一）西方傳統(tǒng)的“中國威脅論”有了新的升級與變種

隨著中國的加速崛起，西方傳統(tǒng)的“中國威脅論”不斷推陳出新，衍生出多種新版本，而當前被西方媒體熱炒的“銳實力”（sharp power）是其中之一。

“銳實力”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2017年12月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 NED）發(fā)布報告《銳實力：崛起的威權影響力》（Sharp Power： Rising Authoritarian Influence）。很快，英國著名雜志《經(jīng)濟學人》（The Economist）緊隨其后，刊發(fā)封面文章全面討論中國的“銳實力”，美國《外交事務》雜志則刊登了約瑟夫·奈的重頭文章，研討西方國家如何運用“軟實力”擊敗中俄“銳實力”。

與20世紀90年代冷戰(zhàn)“勝利”后約瑟夫·奈為解釋美國戰(zhàn)勝原因而量身定制的“軟實力”相類似，“銳實力”則是專門為描述中國而造。所不同的是，前者為正面闡釋，順帶產(chǎn)生正面宣傳美國模式、國家形象的效應；而后者則是負面斥責。按照這些文章的界定，所謂“軟實力”乃是通過吸引和游說，而“銳實力”則是如同財富、武力那種硬實力一樣，通過強制和收買而操縱他國。這種明顯帶有雙重標準性質(zhì)的界定，在國際上被視為美國/西方戰(zhàn)略界、學界對華輿論戰(zhàn)的一部分。

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2019年3月8日，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就“中國外交政策和對外關系”回答中外記者提問，嚴厲駁斥西方新一輪“中國威脅論”炒作，直言“雖然有了新的翻版（銳實力），但卻更加不得人心”。

然而，正如毛澤東主席所言“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如果中國不對種種升級版的“中國威脅論”仔細分析、積極應對，那么“謊言流傳一千次也可能會被當作真理”，這些“不得人心”的不實之詞仍有可能在國際舞臺上蒙蔽廣大其他國家，從而給中國國家形象、外交工作帶來負面影響。①

（二）“走出去”的進程中還存在水土不服的癥候

中國在加速“走出去”進程中，與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在貿(mào)易、基建、投資、安保等領域有了更多的交集，然而我們在心態(tài)與文化上，似乎尚未對此做好準備，于是表現(xiàn)出種種水土不服的癥候。

在這方面，2018年春節(jié)晚會上頗受爭議的小品節(jié)目《同喜同樂》是一個典型案例。小品講的是鄭愷扮演的一位中國援建非洲鐵路的培訓員與肯尼亞當?shù)氐囊粚δ概l(fā)生的故事。整個小品試圖展現(xiàn)中國對非洲幫助以及非洲人民的感激之情。

小品的主題立意是積極向上的，但其中“由中國人扮演的非洲大媽裝上了夸張的假屁股”，以及由在華非洲人扮演“猴子”等細節(jié)，使它成為一個媒體事件，甚至被打上“種族歧視”的標簽成為《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新聞周刊》（Newsweek）、英國廣播公司（BBC）等西方媒體的炒作對象。誠然，這些負面描述、尖銳批評中國春晚小品的西方媒體文章，難免帶有他們的偏見，甚至不排除蓄意以此為借口扭曲中國、妖魔化中國國際形象的企圖。但我們自己看待這些現(xiàn)實問題和文化現(xiàn)象時，則不妨持一種“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開明心態(tài)，否則同樣會被帶入陷阱，使我們塑造中國國際形象、拉近中外關系的種種努力難以產(chǎn)生正面效果。

二、產(chǎn)生新問題的新原因

（一）中國與美國實力差距的加速縮小

當前中國在面對西方世界建設、提升本國話語權時，遭到更為強烈的打壓與反制。這是為什么呢？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中國進入21世紀以來，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表現(xiàn)出的“加速崛起”的狀態(tài)，讓西方核心國家感到切身的威脅。隨著中美（物質(zhì)）實力差距的加速縮小，兩國的關系也從原來的“合作性大于競爭性”向“競爭性大于合作性”轉(zhuǎn)化。②

而中美在國家戰(zhàn)略層面不斷加劇的競爭，也不可避免地外溢到國際和國內(nèi)的話語層面。譬如，當美國勞工階層都被灌輸一種思想“正是因為中國的經(jīng)濟崛起才導致你們失業(yè)”時，中國無論是通過政府外交還是民間公共外交試圖去正面形塑在這些國家國民心中的形象，都將面臨更大阻力。

與此同時，中國近年來對自身道路、理論、制度、文化愈加“自信”（中國媒體用confident，但西方部分媒體用貶義詞‘強勢assertive來負面描述），尤其是黨的十九大以后所展現(xiàn)出的可能與“美國模式”相競爭的“中國模式”，不僅在國際層面讓美國感到威脅，同時讓此前美國國內(nèi)指望“轉(zhuǎn)化”中國的力量日漸失語，而他們的反面，即主張在安全和經(jīng)貿(mào)等領域同時對華強硬、防范甚至圍堵的聲音隨之開始高漲。以《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NSS）、《美國國防戰(zhàn)略報告》（NDS）為代表的官方核心文件，已經(jīng)將美國朝野上下的最新共識展現(xiàn)無疑。所以，無論從客觀實力還是從主觀意圖上看，西方判斷中國的威脅都在上升，而且這次是直接沖著自己而來，因而采取了更加強烈的防堵措施。③

對比新老“中國威脅論”，雖然其攻擊對象都是中國，并無變化，但這些論調(diào)所恐嚇的對象已經(jīng)悄然從過去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中國的周邊鄰國變成了西方世界自身，或者說是最強大、最有國際影響力的西方核心國家——美國與西歐。過去所謂“中國威脅論”，西方往往置身事外，做出一副好意關心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國周邊鄰國的樣子，告誡他們“警惕中國的擴張”，而他們自己似乎并未感受到中國的實際威脅。但現(xiàn)在，這種所謂“來自中國的威脅”被描繪得如此具體而迫近，以至于在某些發(fā)達國家竟然成了其國內(nèi)社會問題。當下西方少數(shù)學術機構“抵制孔子學院”事件，以及在美國、澳洲、加拿大等國被媒體熱炒的“中國滲透”“收買議員”之事，都是山雨欲來的前兆。④

（二）中國在告別“革命外交”傳統(tǒng)后沒有形成能夠響應時代需求的認知新來源和交往新范式

文章第一部分列舉的第二個問題，即中國在通過“一帶一路”等政策抓手加強自身與非西方世界全方位聯(lián)系的時候所遭遇到的種種不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被理解為近代中國所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古代的傳統(tǒng)中國作為自給自足的封閉經(jīng)濟-文化共同體，孤立于歐亞大陸的東端，與世界其他地方的聯(lián)系較為有限。直到近代，在西方堅船利炮和傳教士、商人、政客的“中介”作用下，中國才從自己的“天下體系”中脫離出來，然后并不太情愿地被納入由西方人所建立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Westphalian System）國際社會中。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觀察世界的時候無可避免地“被戴上”西方強行贈送的有色眼鏡。也正因如此，中國人看待包括非洲人在內(nèi)的一切非西方事物，實際上都不知不覺地運用西方的眼光和視角來看待。這一傳統(tǒng)在新中國建立后，隨著世界反殖民主義運動的風起云涌和新中國“革命外交”的開展而一時中斷。

然而，進入上世紀80年代后，當中國重新打開國門、融入世界時，此世界非彼世界，而是以西方核心國家為主體的一整套制度-文化復合體，曾一度被“革命外交”所暫時中斷的、自洋務運動時代便已產(chǎn)生的悠久傳統(tǒng)，遂以新的形式開始形塑著中國社會及其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在“融入”（西方主流）世界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獲得了正面收益，譬如迎來了“復關”與“入世”，借力國際規(guī)則倒逼國內(nèi)落后體制改革，全面提升了中國的物質(zhì)生產(chǎn)能力從而開啟綜合國力的躍遷；同時也接受了一些謬誤，譬如把西方文化中對非洲人的傳統(tǒng)描繪、“刻板印象”（stereotype）等等都內(nèi)化為中國主流社會的集體無意識，以至于在“入世”將近20年后的今天，在與非洲國家人民深層交往或在中國媒體上再生產(chǎn)出他們的鏡像時，出現(xiàn)了一定的不適癥候。

三、解決新問題的新辦法

限于篇幅，本文無法全面展開相關的對策思考。但總體的思路是明確的。

（一）面對西方受眾進行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宜求同存異、增同化異，而非追求標新立異

在面對西方核心強國越來越大的疑懼時，中國在話語建設上不必過于突出相“異”的一面，而宜求“同”。譬如，中國官方宣講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十二個詞“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可以說放到任何一個國家，無論西方、東方、南方、北方，都是沒有任何政黨、宗教或理論去反對、駁斥的，可以作為聯(lián)通中國與西方以及其他文明的“共享價值”來進行推廣，以促進“民心相通”。在這個過程中，似乎并無必要過多地貼上“中國特色”的標簽，從而自己把自己與他國區(qū)分、隔離開來。⑤

換言之，一個愈加自信的中國，在外宣上不妨更加藝術、巧妙，更講人情味，以拉近人心為目標，而非簡單展示經(jīng)濟成就。這種簡單展示，在西方大國看來不僅是對其國際主導權的赤裸裸挑戰(zhàn)，也是“銳實力”的暴露，即中國通過所謂“金錢收買”或“債務陷阱”來拓展在發(fā)展中國家的影響力。而在發(fā)展中國家老百姓看來，則可能與昔日“殖民地的白人老爺”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只不過換了膚色而已。這樣的錯誤認知一旦形成，并經(jīng)西方媒體的煽風點火、“腌制發(fā)酵”，必然對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建設構成重大威脅。⑥

（二）面對非西方受眾進行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要在深入研習、批判西方認知與經(jīng)驗的基礎上，發(fā)展出有中國特色、符合時代潮流的新交往模式

對于非西方國家，從技術面上講，中國對他們的認知與研究，雖不必“另起爐灶”“推倒重來”，但確實有必要形成自己的新傳統(tǒng)和新話語，而不能繼續(xù)照搬照套西方的老概念、老傳統(tǒng)。對中國而言，最糟糕的情況是：一方面并沒有建立其自己的一套國際話語體系，自己無意識地說著還是西方人從大航海時代開始形成的那一套老話語，譬如把美國早期南方電影中對“女黑奴臃腫肥胖體型”的刻畫原原本本地繼承并發(fā)揚光大到當代中國的國際化電視平臺上，引起較大爭議。

（三）避免重蹈西方覆轍，創(chuàng)新國際交往模式

正如習近平主席所指出的，當今世界正遭遇“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當下的國際社會源于近代西歐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在國際秩序、規(guī)則規(guī)范、價值理念等各方面都承襲了西方的既有傳統(tǒng)。對此，我們既不能一概否認、對抗，也不必照單全收。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我們看到：舊體系的內(nèi)在矛盾不斷顯現(xiàn)，而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新型經(jīng)濟體正以更加自信、蓬勃的姿態(tài)為世界新秩序的建構與改良不斷提供新動力、新方案。⑦

因此，今天的中國人不妨一方面繼續(xù)保持謙虛謹慎的作風，繼續(xù)向歐美、日本學習先進科學技術和管理經(jīng)驗，同時批判地借鑒、吸收、內(nèi)化西方的知識，在中國的發(fā)展實踐中加以檢驗和改進。然后把這種高度中國化的、可能更適合于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當前切身需要的發(fā)展理念、管理模式、科學技術通過“一帶一路”等政策抓手，向國際社會柔性傳播。這是一種可持續(xù)且能夠?qū)⒅形鞣健澳Ｊ街疇帯睂沽叶冉抵磷畹偷奶嵘袊鴩H話語權的有效手段。

2018年年初，美國時任國務卿蒂勒森繼加勒比-拉美之行直斥中國為“帝國主義”后，又在訪問非洲的時候繼續(xù)挑撥離間，卻遭到非洲與會各國政府的怒斥，憤而離席。筆者看來，造成這一結果固然有中國當代經(jīng)營非洲、友善他國的努力之作用，但同時與毛澤東、周恩來時代中國在自身并不富裕的情況下無私援非的根底不無關聯(lián)。這一案例啟發(fā)當代中國的外交官和國際話語權建設者們，我們在“新時代”帶著先進科學技術、管理方法幫助非洲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也要繼承好毛澤東時代中國援非“赤腳醫(yī)生”的平等精神和無私情懷。這是因為，同樣是給予國際援助，居高臨下的“施舍”所得的結果一定不如以平等之心、在相互尊重前提下提供的幫助更能贏得受援方的尊重和好感。傲慢與偏見甚至還會使對外援助的小國走向反面，即，對方拿到好處后心中反而更生怨念——“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這方面西方國家已經(jīng)積攢了足夠的教訓。中國要避免重蹈覆轍，不能繼續(xù)走西方式外援的老路，而需創(chuàng)新國際交往模式。而交往模式創(chuàng)新的前提則是中國在認識亞非拉國家和國民時，要有自己的定見和獨特視角，能自覺跳出西方自殖民時代以來所積累的“東方學”窠臼，用新時代的新眼光去獨立客觀、相互尊重地審視我們的合作伙伴。

同樣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今日的中國既不打算輸出“革命”也無心輸出“中國模式”。為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孕育的“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的教義或許有助于我們克服近代西方人的“傳教沖動”，同時有效抑制崛起大國的驕傲自滿。如此，方可講好“中國故事”，方可可持續(xù)地推動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既服務于國家利益和人民的福祉，又能夠兼顧全球公義，發(fā)揚習主席所提倡的“正確義利觀”，最終攜手世界各國構建好“人類命運共同體”。

「注釋」

①劉衛(wèi)東：《新一輪“中國威脅論”意欲何為》，《紅旗文稿》2018年第15期。

②王鵬：《“對沖”與“楔子”：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內(nèi)生邏輯——新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當代亞太》2018年第3期。

③袁賽男：《當前國際涉華輿論存在的問題及對策——以新一輪“中國威脅論”為例》，《對外傳播》2018年第7期。

④崔遠航：《十九大以來西方媒體眼中的“中國威脅論”：特點與趨勢分析》，《對外傳播》2018年4期。

⑤劉強：《新一輪“中國威脅論”的內(nèi)因檢視及對策思考——中國對外宣傳的技術誤區(qū)因素分析》，《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論壇》2018年第4期。

⑥趙可金：《新一輪“中國威脅論”，錯在哪》，《紅旗文稿》2018年第4期。

⑦王鵬：《以“行動隊”助力全球治理新變革》，《人民日報》2016年9月13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