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煥釗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以晶體的形式書寫了55個不同的城市,這些城市又可以從主題上分為記憶、欲望、符號、貿易、眼睛、名字、死者、天空等,還可以從不同形容詞的角度來理解,比如連綿的、隱秘的、輕盈的。在卡爾維諾的筆下,這55個不同的城市既多樣又同一,小說借用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的匯報,在一個古代背景中,書寫了后現代城市的內面復雜景觀。
毫無疑問,城市經驗的復雜性是人類生活經驗豐富性最重要的載體。經濟、消費、社會、技術、政治及其復雜的倫理關系,都深刻地鑲嵌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之中。城市的文學經驗,也早已超出城鄉二元敘事的框架和階級論述的敘事模式。如果城鄉二元敘事對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而言具有主導性,那可能源自中國文化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曲折與漫長的文化體驗。相比之下,階級敘事模式則是現代性敘事模式的一種,但其立足于革命立場所帶來的對于城市世俗文化的否定與拒絕,以及對于無產階級的抵抗性書寫,卻只是現代城市經驗的特殊歷史形態。事實上,今天中國的城市文學經驗,已經進入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對于城市與個人主體性反思的階段,并因為科技的發展及其所帶來的社會的整體性影響而產生了更為豐富的書寫面向,因而現代主義敘事模式、后現代小說的敘事模式甚至科幻的敘事模式,其實都表征城市文學書寫的不同面向。而對于更年輕的作者而言,經驗往往比流派與模式更為重要,尤其是對從小生活在城市的作者而言,二元對立的城鄉結構早已經不是其現實經驗的框架,相比之下,虛擬與現實、線上與線下的媒介經驗,技術與裝備所帶來的未來感,以及多元流動的流行文化,都構成了其城市書寫的經驗基礎。這就使城市文學展現出愈加多元的藝術面貌。
作為一名90后小說家,陳潤庭的創作經驗正是如此,并且因為他所修讀的中文專業,使其在閱讀上又對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小說有著較為系統的準備,因此,盡管他的創作量不大,但他具有非常自覺的意識,力圖寫出城市文學不同的經驗層面,其中既有未來的、科技經驗的獨特理解,也有對于現代消費主義思潮下的個體生活的反思,尤其對于某種模式化、重復性的現代生活經驗的荒誕性表達。比如《鯪魚之味》這篇小說,圍繞鯪魚罐頭,書寫了妻子與丈夫的日常生活中的荒誕性:妻子對鯪魚罐頭的熱愛與堅持,源自她對罐頭這一“象征裝置”的認同。罐頭在現代文化中,代表著一種模式化的工業化標準,小說中圍繞著對一個罐頭是一條完整的魚還是不同的魚湊在了一起的細節的關注,顯示出了罐頭與現代個體生活之間的某種象征關系。潤庭的小說,正是在這種細節書寫的機理之中,蘊含了對現代城市生活背后的抽象邏輯的反思性敘述。妻子因對罐頭的認同,身體變小而越發有女人味了,這一事件背后指涉了現代工業模式及其消費主義對于個體生活方式的塑造,我們可以聯想到諸如美容整形以及各種所謂飲食搭配背后所倡導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而丈夫對此則表達了一種不認同, 因而在妻子沉睡之中,他想要親吻,卻聞到了妻子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小說的反思性和批判性正借由嘔吐這一動作及其嘔吐物而得以表達。
這種帶有變形書寫的超現實色彩,構成陳潤庭城市小說象征書寫的一個重要特征。在《莉莉在不在書店》這個短篇中,潤庭則以鐘表作為另一個象征的裝置,來探討現代城市個體與時間之間的關系。這篇小說的題目本身就構成一個問句:莉莉在不在書店?小說既從莉莉的視角寫她在書店昏暗空間中時間感受的變化,同時也從超現實的角度寫出了她所遭遇的不同次元空間的折疊,更從店主人莊臣及其妻子薇薇的角度來寫莉莉的消失,而同時還以旁觀者的“我”在酒吧所遭遇的莉莉及其言語的不確切性來加強對其究竟在不在的討論。在這里面,鐘表的消失與鐘表的重新啟動,構造了一種關系:世俗時間與超現實時間之間的分界。而在超現實的時間中,莉莉對時間似乎變短的感受、與黑暗的同一及其自我意識的逐漸消失構成其自身自我存在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我們知道,鐘表作為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是傳統鄉土生活與現代城市生活的一個差異的標志物。在現代性的敘事中,時間既是一種不斷前進的刻度,同時鐘表的運轉又是以日復一日的重復為其邏輯。因而鐘表的重復啟動與生活的重復及其從中感受到的時間存在體驗就構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現代論題。潤庭在這篇小說中,一方面觸及了鐘表時間的“重復的運動,是靜止的一種”的一面,但同時,也觸及了沒有鐘表時間中個體意識所可能面臨的與黑暗消失的困境,因此,莉莉在不在書店其實就是借鐘表的象征來思考個體自我存在的現代時間困境。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陳潤庭的超現實書寫背后其實有著重要的哲學思考,這就使他的小說盡管荒誕,卻不離勘探存在的現代小說的精髓。比如同樣充滿荒誕色彩的《性考古學》,就是一篇以科幻的筆法來討論現代“性”的哲學命題的小說。小說以敘述者,作為性研究的博士生陳墉的視角,來書寫他在進行關于21世紀性的考古過程中,所陷入的科技與性經驗的關系的討論,以及性的技術發展所可能帶來的困境。以“主腦”平澤潤子所代表的性愛極樂時代,以“專屬”所代表的VR性愛時代、以“名器”為代表的過去,還有以真人間性愛所產生的歷史(返祖),構成小說中未來到過去四個不同時代的進程。技術對性器的發展使性日益脫離倫理與情感關系,而單純發展成為一種對象的最優化提取:VR性愛的時代就是在技術的設計下,使人類在沒有真人性伴侶,僅僅憑借技術裝置(性器與前列腺棒)和技術幻覺而不是想象力促使快樂產生;然而,平澤潤子所代表的可怖的尸骸主腦所推動的極樂時代,則進一步脫離了身體性裝置,而僅僅憑借純粹的意識激發,它事實上意味著死亡,因此,當陳墉在過去的“名器”的驅使下產生了性的返祖意識之后,他產生了對VR時代及其未來發展的厭惡、恐懼與脫離:極樂與死亡的同構通向的可能只是空虛之境。
從敘事的形式感方面,陳潤庭的城市小說善于進行文體的雜糅與創新。比如上述的《性考古學》是一篇科幻元素極強的小說,而《騎士之夜》則進一步援引中世紀西方騎士文學的文學想象,營造了一個在酒精刺激下“我”英雄救美的夢境與現實交混的超現實意境。小說以廣州為背景,既以地鐵、飛機來作為人際關系的擁擠與疏離的隱喻,同時也借用“癢”的象征來書寫在焦慮與壓力之下的城市人際關系:同事之間、上下司之間以及情侶之間那種難以言明躁動不安的復雜關系。又如《超級瑪麗歷險記》則是一個以游戲文本為模式所構建的現代流行文本的集合:超級瑪麗、蜘蛛俠……以及有著文字自身邏輯所構成的獨特的意象,而其中又有著極為現實的細節,比如手機拍照奶茶,因而又是一種虛實雜糅構成的獨特審美,表征了技術時代電子文本的拼貼所帶來的文學想象力。
透過某個象征,構建一個荒誕、超現實、充滿哲思而有多元雜糅的文學世界,并于其中觸摸某種現代城市生活內在的邏輯,進而對其反思,這是閱讀陳潤庭城市小說時所留下的印象。但是,城市小說之于潤庭而言,并非一種自覺的創作傾向,因為構成他創作的經驗就是城市經驗,所以他的自覺性主要體現在探尋日常生活之中的抽象邏輯及其可能的批判空間,這一點使陳潤庭的創作在90后作家中其實非常具有標志性。當然,從閱讀的感受而言,潤庭的小說總體上并不是那么好讀,因為文本中間敘事空間的轉化,以及小說討論哲學之間仍然存在一些跳躍性,我想這方面需要假以時日,更好地運思打磨,之后會有質的飛躍。
【責任編輯】 ?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