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哪去了

南帆

屋前的墻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種幾株花，突然發(fā)現(xiàn)無處取土。鄰居踅了過來笑了笑：可以打電話訂購，但是價錢很貴。泥土也得花錢了嗎？我不禁愕然。花草的根系可憐地裸露著，四處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漸漸撤出了我們的生活。

“大地”是一個沉穩(wěn)的詞，“大地”隱喻的是寬厚、闊大、質(zhì)樸和不盡的生機。山脈起伏，河流蜿蜒，樹木蔥蘢，湖泊的水面映照出閃亮的落日余暉。我突然想到，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觸到所謂的“大地”了——這一幅景象多半是從飛機的舷窗上看到的。棲身于天地之間，古人不時以植物自況，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漢語之中，“根本”是一個重要的詞匯。眾多帶“根”的成語表明了古人對于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尋根究底”、“游談無根”，如此等等。

可是，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勻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們要上電影院，逛服裝店，尋覓佳肴美味。閑常的日子里，我們對于大地僅僅剩下象征性的牽掛：庭院的角落里擺兩個盆景，陽臺的柵欄上種幾簇花——遙遠(yuǎn)的大地僅僅是花盆里的一小撮泥土。

太太沒有正式侍弄過莊稼，長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讓她覺得，如果有一個庭院種些什么，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墻根的一個小土坑里種下一棵檸檬樹苗，自豪得如同擁有一座果園，不少鄰居都會踱過來看一看，夸獎幾聲。太太樂觀地推算這棵檸檬樹苗何時發(fā)育成熟，何時可以結(jié)出果實，絮絮叨叨如同農(nóng)婦，于是，豐收的氣氛突如其來地彌漫開來。

泥土無聲無息地消失，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如同一個遭受遺棄的廢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什么時候還能返回大地的正常節(jié)奏——返回腰圓膀闊，心思簡樸的日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話：晴耕雨讀。古人心目中，書本與泥土共同守候在我們的日子里。文章的氣韻交織于陽光、風(fēng)雨、泥土和各種植物之中，讀起來才會有悠然心會之感。現(xiàn)在我們的閱讀大部分都發(fā)生在電腦或者手機屏幕上，囫圇吞棗，一目十行。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圖景：一堵土黃色的圍墻，墻上掛下幾叢茂盛的藤蔓和綠葉，上面點綴一些紫色的花朵。天氣微寒、細(xì)雨，圍墻之內(nèi)的屋子沒有關(guān)門，透過柵欄可以看到屋子中央的一張長桌和靠墻的一架書，咖啡的香味隱約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