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族文學的崛起與創(chuàng)作的突圍

佤族是云南的特有民族和跨境民族，是新中國成立后，未經(jīng)民主改革，由原始社會末期跨越幾個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少數(shù)民族之一。由于沒有自己的文字，佤族的歷史文化記憶均依賴豐富的口傳文學口耳相傳。直到二十世紀80年代，佤族作家董秀英的出現(xiàn)，才終結了佤族文學沒有書面文學的歷史。在各級作協(xié)的關懷和培養(yǎng)下，一批批佤族作家迅速成長，佤族文學創(chuàng)作也在民族性書寫的探尋和突圍中崛起，有四位作家榮獲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殊榮，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均結出了豐碩的成果，佤族文學也成為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學一道亮麗的風景。

佤族書面文學的開拓者

新中國成立后，伴隨著解放軍挺進大西南的腳步，聚居于西南邊疆阿佤山區(qū)的佤族進入了以軍旅作家為代表的一批漢族作家的視野，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反映佤族社會生活畫卷的作品。但作品主要是從解放的視角，以“他者”的眼光和先進民族的審美立場去表現(xiàn)一個民族的新生和進步。佤族口傳文學蘊涵著的天孕地育的恒久信仰和對生存神秘性的咀嚼與感恩，沒能真正構成這部分文學的表達和審美主題。直至1981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中文系、時任云南人民廣播電臺拉祜語主播和編輯的佤族作家董秀英，在軍旅作家彭荊風等文學前輩的鼓勵和悉心指導下，在《滇池》文學期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木鼓聲聲》，才終結了佤族沒有書面文學的歷史，拉開了“以我手寫我族”“以我手寫我心”的佤族書面文學的序幕。正如著名作家彭荊風指出的那樣：“雖然第一次寫作，文辭、結構都較稚嫩，卻寫得樸實、清新、有感情。我很高興，佤族這人數(shù)不少的民族，終于出現(xiàn)了第一篇文學作品，這可是‘創(chuàng)世紀。”

在之后短短的十年間，在各種文學思潮流派此起彼伏、“傷痕文學”“尋根文學”蓬勃興起的語境中，在中國作協(xié)、云南省作協(xié)和文學前輩的扶持和提攜下，董秀英攜帶著故鄉(xiāng)佤山的文化因子和濃重的母族文化氣息一路狂奔。相繼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潔白的花》《海拉回到阿佤山》《佤山風雨夜》《石磨上的桂花》《九顆牛頭》《最后的微笑》《河里飄來的筒裙》等十余篇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連續(xù)斬獲了“云南省‘民族團結征文一等獎”“云南省1981-1982年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作品獎”“首屆云南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獎一等獎”“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作品獎”等多項文學殊榮，成為新時期第一批民族作家群中一顆閃亮的明星。1991年，董秀英以《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為名結集出版了佤族第一本書面文學集；1992年，董秀英的長篇小說《攝魂之地》橫空問世。在短短十一年的時間里，董秀英以自己的堅韌、勤奮、才情和文學擔當，以佤族豐厚的民間文學為基石，從短篇、中篇到長篇，從散文到報告文學，以一己之力支撐和推動著佤族書面文學一路向著“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目標邁進。并在這樣強大創(chuàng)作夢想的推動下，不斷展開民族性書寫的探尋與突圍，以其“并不算圓熟的文字”傳遞著佤族從蒙昧走向文明、從黑暗走向光明、從大山走向世界的鏗鏘足音，以其獨特的文學氣質和文學審美在當代文學界引發(fā)起持久的震撼。

縱觀董秀英的作品，不難看出以她為代表的第一代云南少數(shù)民族作家經(jīng)歷的從“鄉(xiāng)土批判”“傷痕文學”到“文化尋根”，再到部落族群文化審美重建與回歸的努力。在董秀英以《木鼓聲聲》《潔白的花》《佤山風雨夜》為代表的早期作品中，雖然因為與生俱來的佤族身份和佤族部落的成長背景，使得她得以以“在場者”的身份、以部落族人的審美立場，去展示佤族真實生動的歷史和鮮為人知的民俗生活畫卷。但卻像大多初涉文壇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一樣，在對獲得解放、“民族的新生和進步”為主題的“仿寫”過程中，無聲繼承了新舊對比的寫法，使作品打上了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二元對立的時代烙印。以佤族獵頭祭谷、剽牛祭祀習俗為代表的傳統(tǒng)習俗，以及與之相應形成的禮俗文化，成為被批判、需要被揚棄、革新的陋習。

然而，正是經(jīng)歷了這樣的學習、模仿，董秀英創(chuàng)作日益成熟，沉睡于體內(nèi)的民族文化主體意識在這樣的民族性書寫中日漸覺醒。正如彝族作家、評論家黃玲指出的那樣：“很多作家都是在民族文化的熏染下形成自己對世界的態(tài)度。一旦進入寫作這一精神活動的空間，對母族文化的依戀和回望，會不自覺地貫穿于作品中。那是作家精神家園的根之所在，靈魂的歸宿地?！睅е白屇隳枪爬?、深沉、悠遠的聲音響徹阿佤群山”（董秀英《木鼓聲聲》）的雄心，董秀英決然放棄了“鄉(xiāng)土批判”的審美立場和“傷痕文學”的影響，開始調(diào)轉寫作視角，立足于母族文化的審美立場，帶著自第一篇作品誕生之日起就暗含著的強大母族文化烙印，以其獨特的民間文學敘事風格和母族文化深刻的體驗，創(chuàng)作出了《背陰地》《最后的微笑》《九顆牛頭》《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等一批作品，自覺踏上了部落族群文化審美的探尋、重建與回歸的歷程。

短篇小說《九顆牛頭》中，董秀英完全放棄了之前作品中對母族文化批判的立場，以母語部落族人的內(nèi)部眼光和文化視角，講述了佤族老人巖嘎為了實現(xiàn)父輩、自己“剽牛給寨子人吃、做一回真正的佤族男人”的夙愿，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努力。當他一次性拿出九頭牛來剽殺，成為寨子中除頭人巖松外剽牛最多的人家時，看著墻角九顆齊展展的牛頭，緊緊地閉上了雙眼。沒有對“落后”文化的批判，只有對母語部落族人價值取向和文化審美的深刻探尋和透視。中篇小說《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和長篇小說《攝魂之地》，雖然未能完全擺脫對母族文化的批判和對女性苦難命運控訴的立場，但無論是對人物的塑造還是文學的敘事，均擺脫了初入文壇時的生澀和拘謹，以一種回歸母族文化的開放姿態(tài)和文化自信，以帶有母語鮮明特色語言韻律的敘事和部落族人內(nèi)部的文化審美，展開了語言的“冒險”和民族性寫作的突圍，推動著表現(xiàn)主體與語言意象的和諧與完美融合，豐富了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為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特殊的審美內(nèi)涵。

佤族文學的崛起與繁榮

1996年，正當文學界為這位赤著腳從馬桑部落一路走來、昂首走向世界的佤山之女歡呼之時，47歲的董秀英卻因病英年早逝。當文學界發(fā)出“剛剛興起的佤族作家文學，是否會因為她的離去而夭折？”的質疑時，1997年，由佤族詩人聶勒出任責任編輯、云南民族出版社編輯出版的第一部佤族短篇小說合集《花牛夢》正式出版發(fā)行。全書收錄了埃嘎（肖則貢）、袁智中、王學兵、薩姆·榮哉·茹翁、李明富、陳輝、李宏英、趙汝美、吳芳蘭等近年來活躍在佤山滄源十名佤族作者的十一篇代表作。其中，李明富的《雞頭恨》不僅榮獲得了本土期刊《佤山文化》1990年短篇小說征文一等獎，1991年還被《民族文學》全文轉載；埃嘎（肖則貢）的《漢人》分別榮獲了1991年《佤山文化》短篇小說征文二等獎和“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七十周年全省聯(lián)合征文”優(yōu)秀創(chuàng)作獎；短篇小說《那個沒有人的地方》和《鐵匠尼勞奧》則是袁智中、王學兵發(fā)表在《邊疆文學》的處女作。這些佤族作家不僅與董秀英有著現(xiàn)實情感上的聯(lián)系，在創(chuàng)作上也一直沿著董秀英開辟的民族性書寫的道路跋涉。也正是在該文學合集出版的同年，袁智中的書信體短篇小說《最后一封情書》榮獲了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新人新作獎，成為繼佤族作家董秀英之后獲此殊榮的佤族作家。

自1991年步入文壇的十余年間，在中國作協(xié)和省、市作協(xié)以及文學前輩的培養(yǎng)和提攜下，袁智中一路揚帆，先后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女人心》《夫妻之間》《木鼓魂》《欲望的飛翔》《守護愛情》《丑女秀姑》《最后的魔巴》等十余篇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落地的谷種 開花的蕎》，并于2006年結集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最后的魔巴》。之后，袁智中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轉向了以民族記憶重建為目的的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先后在《民族文學》《邊疆文學》《文藝報》等文學報刊上發(fā)表了《失落的木鼓》《掛在崖壁上的文化》《石佛洞和石佛洞人》《牛的葬禮》《遠古部落的訪問》《小城的魅惑》《翁丁之旅》《走失的文明》等十余篇長篇文化散文，2007年結集出版了第一部散文集《遠古部落的訪問》，榮獲了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曾經(jīng)出任第一部佤族短篇小說集《花牛夢》責任編輯的佤族編輯聶勒，也在新時期文學語境中，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在民族文學界發(fā)出了自己響亮的聲音。自1994年開始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以來，聶勒先后在《詩刊》《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邊疆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近百首詩作，先后榮獲了《青年文學》《民族文學》詩歌獎和《邊疆文學》《云南日報》文學獎。2004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心靈牧歌》榮獲了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不僅成為佤族文學史上第一個出版?zhèn)€人詩集的詩人，也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佤族詩人。2006年11月，聶勒作為唯一的佤族作家代表，參加了中國作協(xié)第七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同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詩集《我看見》。

在這樣日益繁榮的民族文學語境中，在各級作協(xié)的關心和培養(yǎng)下，又一批佤族作家悄然崛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女作家伊蒙紅木和詩人張偉鋒。

2004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第一篇文學作品以來，伊蒙紅木就帶著佤族魔巴之女特有的魔幻思維和語言質感一路高歌闖進文壇。先后在《民族文學》《芳草》《青年文學》《邊疆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阿媽的姻緣線》《母雞啼叫》和《悠悠谷魂曲》《銀象奔馳的地方》《滄源崖石上的精靈》《嘎多記憶》《我的老木鼓》《感恩母土》等多篇散文和詩作。2011年11月，伊蒙紅木作為唯一的佤族作家代表，參加了中國作協(xié)第八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2012年，伊蒙紅木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最后的秘境——佤族山寨的文化生存報告》，該書不僅為她贏得了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殊榮，還讓她贏得了第八屆湄公河文學獎。2016年伊蒙紅木出版了第一部詩集《云月故鄉(xiāng)》，詩集集開天辟地、神話傳說、民族遷徙、動物故事、童話歌謠、祭祀歌舞于一體，以佤族創(chuàng)世史詩和民間古歌的獨特文化氣息和語言敘事，為詩歌的民族性書寫注入了一種清新的活力。

而與此同時，出生于1986年的佤族詩人張偉鋒也異軍突起，先后在《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邊疆文學》《大家》《飛天》《山東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近百首詩作，并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先后出版了《時光漂流》《風吹過原野》和《遷徙之辭》三部詩集，先后榮獲“2014年滇西文學獎”“第六屆高黎貢文學節(jié)提名作家”，成為云南詩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佤族書面文學不僅后繼有人，且呈現(xiàn)出一種繁榮的景象。

民族性書寫的探索與突圍

正如董秀英自步入文壇之日起便責無旁貸肩負起民族文化的代言和民族文化記憶書寫的責任一樣。成長于新時期文學語境的佤族作家們，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仿寫”“精神流浪”之后，便沿著董秀英所開辟的佤族文學之路，以小說、散文、詩歌等不同文學形式展開了民族性書寫的探索與突圍。

自1991年，在《邊疆文學》發(fā)表了處女作短篇小說《那個沒有人的地方》后，袁智中便帶著佤族族裔的鮮明標識踏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以女性生活為主題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后，2001年袁智中發(fā)表了短篇小說《丑女秀姑》，這篇帶有鮮明地域文化色彩和審美特點的作品問世，成為袁智中自覺性的民族性書寫的一個重要拐點。2002年11月，在相距不到一年的時間，袁智中在《邊疆文學》發(fā)表了自己的首個中篇小說《落地的谷種 開花的蕎》。在這篇帶有鮮明家族記憶的小說里，袁智中用帶有母語鮮明特色的語言韻律，以一名部落成員的身份和審美視角，以佤族部落頭人達丁女兒葉隆姆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展現(xiàn)了佤族部落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過渡，以及與漢族交往融合的發(fā)展過程。在小說的敘事中，作者拋棄了傳統(tǒng)寫作慣用的政治話語和敘述視角，采取人文表現(xiàn)視角和民間話語的敘事方式，講述了佤族姑娘葉隆姆與部落獵王艾社·亞茹翁和漢人吳之間的愛情故事。特別是充滿民間敘事的魔幻手法的穿插運用，為作品注入了獨特的民族文化審美意味。評論家黃玲認為：“如果說這個中篇小說是袁智中題材轉變的嘗試，那么應該是一次成功的嘗試。體現(xiàn)了多年來她對佤族文化的思考與感悟，也是她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心理回歸在文學中的具體表現(xiàn)。是繼董秀英之后又一篇表現(xiàn)佤族文化和民俗文化的力作?！保ā陡咴缘木裨亣@——云南當代女性文學綜論》）袁智中也憑著這一篇力作，斬獲了“2002年度《邊疆文學》獎”。自此之后，袁智中在民族性書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并以2007年出版的佤族文化散文集《遠古部落的訪問》為標志，以非虛構作品的方式，肩負起了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語境中，向世界講述自己的民族、為本民族文化的保持與保存尋求突圍的民族性書寫的重任。

正是在這樣的文學語境中，以“在場者”的身份，以血濃于水的深情去觀察、記錄佤族的歷史文化和生存現(xiàn)實，讓已經(jīng)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民族文化記憶重新變得鮮活起來，成為佤族作家的共同選擇和文化擔當。

自2004年發(fā)表第一篇作品以來，伊蒙紅木的作品便以她作為佤族魔巴之女特有的魔幻思維、語言質感和從佤族民間文學汲取的豐厚營養(yǎng)，引發(fā)了文壇的關注。她的作品中時常充斥著這樣富有魔幻色彩的語言：“召望（魔巴）的剪刀在半空猶豫了片刻，然后從中間迅猛剪斷連接阿媽阿爸象征姻緣的棉線。兩段棉線從阿媽阿爸手中沒落，像失魂的飛鳥。”“從今往后，青藤不再纏大樹，婦人，你生不是劉家人，死不是劉家鬼，劉家格龍神與你毫無瓜葛?！保ǘ唐≌f《阿媽的姻緣線》）在這樣充斥著濃厚民間敘事的韻味中，總是讓人隔著時空尋覓到還未曾遠去的董秀英文學敘事的蹤跡。

2004年，涉入文壇不久的伊蒙紅木背起行裝，以返回部落的寫作姿態(tài)踏上了母語部落族群文化的重建之旅，并用長達六年的時間潛心創(chuàng)作了三十萬字的報告文學《最后的秘境——佤族山寨的文化生存報告》，以圖文并茂的方式，再現(xiàn)佤族漸行漸遠的遠古部落、遠古習俗、現(xiàn)存文化現(xiàn)象、生存境遇、生活現(xiàn)狀、精神狀態(tài)和文化風貌。因為與生俱來的佤族文化身份和佤族部落的成長背景，使得伊蒙紅木在展示佤族真實生動的歷史過程和鮮為人知的民俗生活畫卷時，不是站在異族文化的審美立場，或者是以一個觀察者、窺視者的身份去展開的一種調(diào)查和文化解讀；而是以“在場者”的身份和“文化持有者內(nèi)部的眼光”，站在部落族人的審美立場，去回望佤族半個多世紀的歷程，講述佤族遠古的傳說、村落的故事和佤山的傳奇。在講述佤族獵人頭祭谷、剽牛血祀、部落紛爭等那些鮮為人知的歷史，以及在漫長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形成的祭祀文化、文化禮儀、風土習俗時，不是站在“文化革命”、道德審判、二元對立的審美立場，而是站在本民族文化發(fā)展的特定歷史長河，以第一手豐富翔實的田野調(diào)查資料切入，以一名部落族人的文化自覺，進行生動的講述和忠實記錄，不僅讓全書打下了本民族歷史文化的深刻烙印，也為自己的民族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文化記憶。

2010年，另一位佤族作家布饒依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神樹的約定》，用三十余萬字的篇幅記述了自己數(shù)十年間“走出民族”和“返回民族”的心路歷程。

正當袁智中、伊蒙紅木、布饒依露等佤族作家們沿著董秀英開辟的文學之路一路前行時，佤族詩人聶勒帶著阿佤的陽光氣息，以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中國詩壇上激起一陣回響?！坝貌恢?介紹 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一條小河的主人/用不著綠葉/解釋 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一座山寨的美夢/……真的不用告訴你/我是一個古老部落/落難降生后的幸?！薄Ｂ櫪者@位佤族的歌者，就這樣帶著阿佤山的熾熱和天真，在一路高歌中開啟了佤族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河：“一千頭牛的婚禮/在一個小山村里舉行/新郎是太陽 新娘是月亮/主婚人是我們可敬的梅吉//一千頭牛的婚禮/在一個小山村里舉行/新郎是艾不拉 新娘是葉門嘎/牽線是我們聰明的達太//一千頭牛的婚禮/在一個小山村里舉行/一千頭牛彩禮靠勤勞獲得/美麗的姑娘不嫁懶漢……”（《一千頭牛的婚禮》）。正如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為他的詩集《我看見》作序所寫的那樣：“作為一個民族詩人，他們所進行的詩的創(chuàng)造，都為他們各自的民族樹立起一座精神的高山。”“我一直對一種詩人懷著深深的敬意，那就是他們能把自己民族的原生文化與獨特的詩歌美學觀很好地融合起來，同時其作品又具備了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我為這個世界上有洛爾加而感到幸福，同樣我為佤族有一個像聶勒這樣的詩人而感到欣慰，因為他們用自己的詩歌，捍衛(wèi)了人的權利，并為這個世界的光明和未來歌唱?！?/p>

2010年，云南詩壇迎來了另一位80后佤族詩人張偉鋒。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這位80后佤族后裔不僅接連出版三部詩集，詩作也連續(xù)被《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邊疆文學》《大家》《飛天》《山東文學》等十余家文學期刊采用，成為繼聶勒之后文壇上最為閃亮的佤族詩人，其中詩集《遷徙之辭》被列為2015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重點作品項目扶持推出的作品之一。

在新世紀文學場域中，當大多數(shù)80后、90后詩人將詩歌書寫指向城市生活的時候，擁有佤山成長背景和完整現(xiàn)代漢語教育雙重背景的張偉鋒，卻將書寫的視角指向鄉(xiāng)村和母語部落，讓他的詩歌打上地域文化和母族文化烙印的同時，也讓他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獲得一種全新的視域和表達：“……今年的雨水特別少，今年的谷子不抽穗/今年的穗子不飽滿，今年的寨子遇火燒/今年的饑荒來到了佤山，今年的苦難降臨佤寨/……神啊，我們揮動了刀斧/砍下最茁壯的樹木，拉運回來敬獻給您——/神啊，請別讓我們的靈魂搖曳不定/請別讓我們的言辭和行為觸犯您，請讓我們的糧食堆滿倉庫/讓我們的族人興旺發(fā)達，站滿山岡——”（《拉木鼓》）雖然這樣的表達有時候會帶著些許淡淡的憂傷：“他們不知道異鄉(xiāng)。他們的憂愁都是假的/刨根十年/我才看清流浪的面貌。我必須返回舊地/告訴父親和母親/我們有故鄉(xiāng)。方向在何方，地點在何處/有朝一日總會知曉。外公已經(jīng)去世/外婆跟隨西游。他們必須在隔開的世界/同我拾起這個遷徙之辭/拾起那些喪失的苦痛和寒冷/返回故鄉(xiāng)”（《遷徙之辭》）但卻讓張偉鋒在這樣超越地域和身份局限中為詩歌的表達注入了張力。

伊蒙紅木的詩集《云月的故鄉(xiāng)》則以其特有的佤族民間詩歌的語言韻律，拓展了佤族詩歌表達的邊界，為母語部落族群文化審美的探索、發(fā)現(xiàn)、重建與回歸提供了新的可能。在此期間，王學兵則放棄了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毅然決然返回民間，歷經(jīng)十數(shù)年的收集整理，于2004年出版了散文體佤族創(chuàng)世紀神話《司崗里傳說》。

民族性書寫的困境與挑戰(zhàn)

以1981年董秀英發(fā)表處女作短篇小說《木鼓聲聲》為標志，佤族書面文學已走過了三十八年的發(fā)展歷程。三十八年來，在黨的民族政策光輝照耀下，在各級作協(xié)組織的關心、扶持和培養(yǎng)下，佤族文學創(chuàng)作在小說、散文、詩歌等領域均結出了豐碩的成果。但縱觀佤族文學的三十八年發(fā)展歷程，也不能不看到，在新時代文學語境中，佤族作家民族性寫作時所面臨的困境與挑戰(zhàn)。

小說創(chuàng)作上，繼董秀英之后，以袁智中、伊蒙紅木、王學兵、肖則貢、李明富等為代表的一批佤族作家先后在《民族文學》《邊疆文學》《青年文學》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了二十余篇短篇和中篇小說，結集出版了《最后的魔巴》《花牛夢》《神林山寨》等中短篇小說集。但無論是從作品的數(shù)量上還是質量上均還相當薄弱，無論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中篇小說均未抵達董秀英創(chuàng)造的高度；在董秀英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攝魂之地》創(chuàng)作發(fā)表長達27年的時間里，還沒有一部新的佤族長篇小說誕生。

與小說創(chuàng)作相比，散文創(chuàng)作看似取得了重大突破和豐碩的成果。佤族作家們不僅先后在《民族文學》《人民日報》《文藝報》《邊疆文學》等多家文學期刊上發(fā)表散文作品，袁智中、伊蒙紅木、布饒依露還分別出版了個人的散文集。其中，袁智中的散文集《遠古部落的訪問》和伊蒙紅木的散文集《最后的秘境——佤族山寨的文化生存報告》分別獲得了第九屆和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然而，文學指向的“民族性”寫書，除了對這個民族千姿百態(tài)的社會風俗畫和人文風景線的描繪外，更重要的是對這個民族情感最生動豐富的表達和對其精神最深刻的詮釋和記錄。在對新時期佤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回望和審視中，便會發(fā)現(xiàn)，繼董秀英之后，在新時代語境中，佤族作家在成功逃離“鄉(xiāng)土批判”“傷痕文學”的影響和束縛，以返回部落的寫作姿態(tài)開始了文化的“尋根”與“扎根”之旅時，卻再度跌入了狹隘的“民族性”書寫的泥潭。佤族作家在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大量書寫和記錄中，忽視了在一個城鎮(zhèn)化迅速啟動和發(fā)展的背景下，在民族文化出現(xiàn)斷裂的深谷中，對本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走向的深切關注和尖銳書寫。在“返回民族”和“走出民族”的艱難探尋中，由于缺乏對本民族文化的尖銳、深刻的觀察和思考，使“民族性”書寫長期停留在對傳統(tǒng)禮俗文化和風情民俗的刻意展示和表層記錄。在經(jīng)濟全球化浪潮中，在邊緣部族文明遭遇前所未有危機的時代，缺席了文學對自己民族過去與當下處境的記錄和書寫，在重塑民族歷史記憶與際遇中顯得蒼白乏力。

所幸的是，以布饒依露、袁智中、聶勒、伊蒙紅木、張偉鋒為代表的佤族作家們，仍然在董秀英所開辟的佤族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路上堅持不懈地實踐著、探索著。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