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海
五歲那年,去北京姨媽家里過暑假,姨媽沒工夫照管我,把我送進了附近的一家幼兒園。
那天早上,我堅持要自己去上幼兒園。姨媽不放心地問:你能找得到幼兒園?我信心滿滿地說:都去了幾回了,我知道路。于是我得到允許,背起小書包自己去了。可是,那條路怎么走都不對勁,北京的小胡同看起來全都一個樣。走著走著,我拐進一個從沒見過的胡同,于是,就遇見了我生命中的那個神跡。
那是一棵樹!一棵好大好大、又美麗又神奇的樹!我從沒見過那么美的樹,頂著滿樹優雅的花兒。立在那里,像一個有生命、有思想、有魅力的活物(我說“活物”,是因為當時的我認定這棵樹的生命一定比人還要高貴)。
樹下落了一地的花,我從沒見過那樣一種花——沒有花瓣,卻像一簇一簇細小光滑的粉色絲線匝在一起。我小心翼翼、滿心敬畏地撿起一朵花來,聞到一股幽香。再站起身來,站在樹下往上望,好高的樹冠,枝干伸展開來,綠葉紅花,一樹的美好,一樹的馨香,就像一個猝不及防被我偶然撞見的童話……
我癡癡地站在樹下,被巨大的美感震撼,我認為這不可能是現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個聲音把我驚醒:“可找到你了!”原來是姨媽。
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忘記那棵樹。在我的印象中,她高大、美麗、芳香、最重要的是——她不屬于這個現實的世界。

后來,我長大了,偶然在一本植物學的書上看到這種樹,看到她的名字,居然就叫合歡!
這個名字太普通,根本沒法和我童年遇到的仙境中的神跡聯系在一起。又過了好多年,我又長大了好多,更成熟、更理智了,才漸漸默認那個神跡的名字叫合歡。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樣一個清晨,那個陌生的拐角,那樣一棵樹默默地站在那里。無人認出她那神奇的本質,直到我的到來。她在等待一個孩子莫名其妙走到她的面前,被她的美所震撼,在她的樹冠下虔誠地佇立,仰望她的綠葉繁花。那個孩子能從中看到某種奇妙的記號,銘記一生……
我的姥姥是小學里資格最老的元老級教師,因此,我在學校擁有許多特權。我可以拿姥姥的圖書證去學校的圖書館借書,一次借個15本甚至更多,沒有什么歸還的期限這一說。
那個圖書館不大,很多高大的書架,那時的我只夠得到下面幾層。我夠得著的架子上放的多半是童話、神話傳說、伊索寓言、冰心文集之類的,還有一些兒童劇的劇本。夠不著的書剛好是學校不希望小學生閱讀的,比如《紅樓夢》的原著,我第一次去圖書館就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我反反復復把夠得著的架子上的書借了又借,有的書讀了很多遍。夠不著的架子上那些書始終是一個誘惑。我踩在下面的架子上,伸手去夠上面的書,不能一次拿太多,因為拿下來還得放回去。上面的那些書舊舊的,書頁泛黃,更厚,沒什么插圖。

那些生命中的神跡灑落在我們成長的途中,讓我們知道——原來我們如此幸福。

我很想把上面的書借回去看看,可圖書管理員奶奶是我姥姥的好朋友,只怕對我的借書單審核得更加嚴格。大著膽子塞一兩本在童話書堆里,果然還是被管理員奶奶給挑了出來?!澳悻F在看這樣的書還太早了,不適合?!彼糁R片看著我,我自覺地把“不適合”的書又放了回去。
無論是夠得著的,還是夠不著的,那些書架以及上面的書都是我童年時代的寶藏。那個圖書館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我每一次去那兒都心滿意足,仿佛我屬于它,它也屬于我,我在里頭呆著,或者抱了滿懷的書回家去,都覺得幸福。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給兒童看的書更好的寶貝嗎?
那些文字、紙張、薄薄的微塵、漆成暗紅色的木架、小小的借書卡、戴眼鏡的圖書管理員……全都是我阿里巴巴山洞的標記,留在記憶中,伴隨到如今。
姥姥有一個大藤椅,真的是藤編的。
此外,她還有一個躺椅,那個不是藤制的,但她總是坐在躺椅上,于是,藤椅就歸我了。
我背靠著一邊扶手,把腿翹到另一邊的扶手上,整個人窩在藤椅里頭,抱一本書看,可以看到忘記時空。那個藤椅滿是洞洞,軟硬剛剛好,坐久了又不像沙發那么熱。
大人找不到我的時候,我姥姥總是說:“看看藤椅里頭有沒有?!惫挥?,我在里頭抱著一本書,很享受。
有時候實在找不到書看,我甚至被發現在藤椅里頭看我媽媽的古文教材,看了一上午。還有一次大人大驚失色地看到我抱著一本字典在藤椅里頭(我懷疑多半是成語字典什么的),看了兩個鐘頭。
長大以后,我對藤椅特別留意,卻再也沒有見過那樣一種神奇的藤椅。無論價格貴賤,試坐起來都沒有小時候那樣舒服。究竟是椅子變了呢,還是我變了呢?或許,藤椅和我都變了。
或許,那時候的藤椅貨真價實,質量可靠,坐起來的確是比現在的椅子舒服。又或許,我不再擁有那么強、那么敏銳的幸福感,窩在椅子里看一篇醫古文都覺得享受到了骨子里。
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那張藤椅是屬于姥姥的,其他的藤椅不是。我坐在我姥姥的藤椅上,就是坐在她的一份愛里,我知道身邊的世界里有她在,我就覺得安寧。
那也是神跡和祝?!?/p>
我擁有那樣一個奇妙的姥姥,
而她剛好擁有一張那樣奇妙的大藤椅,
穩穩地兜住我的童年和世界,
讓我的時空里,
全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