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對飲（組詩）

李郁蔥

昏鴉

叫聲里，我們伸手所探到的魂

事物的秩序：聲音間的間隔，飛翔的姿態

它籠罩著的一小片陰影和移動

仿佛是饑餓的仰望，有什么

被攜帶而來，在枯枝上蹲立著？

模仿著鳥，如果帶來遠方的消息

一小片的陰影，覬覦人間的陰涼地

但并非，并非在那獨特而長久的冥想中

陷身于那空曠中的無所依賴——

秋山圖

趨喧事多違，即曠恒愜心。

——元·陳旅《題秋山圖》

山色猶如陰影巨大傾瀉下來

一種聲音，久遠，遼闊，猛然間蘇醒

春天隔山岳？眉峰聚，秋波橫

疏淡自有度，難道縮在日漸疲頓的身體里？

世事煩瑣，因此保留一點歡樂的東西吧

從身體里面翻出來，那些吟唱

那些肉體嶄新的圖像讓秋日看見你

漸漸稀疏的酒量，酣睡中追逐著老虎

那脫竅而出的吼聲充滿了這頁紙

真和幻，激情和沉淪

并不就此看見那山徑的斷絕

好像有稀世的大鳥一直在召喚我

它托住了風，還是它就是風

化作了那座山？我老眼暈眩中瞥見的影子

它們抖擻著暗中的流年和光陰

漸漸清澈，溢滿我枯萎中的河床

聽泉

五音入耳大聲散，情性破碎不可完。

——宋·黃庶《聽泉》

挽留于我，這水流聲中——

如果能夠看到白鷺的翅膀近乎透明

它漏下了光，漏下溪山的低語

漸漸在斟酌之地削出模糊的輪廓

空山、疏影，水聲啜飲如酒

緩慢地傾訴，水中孔雀

優雅。呵，當一顆突兀的心

彌漫耳朵的那些喧鬧

雕琢出這遠離之地，它是偏的

但也可能在躍起時漁網的懸念

這峭壁之憂，我幻聽繁華里的冗長

從激越過渡到平緩，這諦聽

來得那么及時？聽得遠了，那么這磨損

清澈著的漸漸渾濁，即使有菖蒲

鉤住了腳，允許它們向下的重力

在一把琴上模仿著它的轉折

——有人俯身如雨

但它從不吝嗇于這分享，映照著

浮云：奇崛之鏡？這泉水飛濺如蝶

我脫身于所聽見的那毫厘偏移

游騎圖

芳鄰無物示熙春，無語生歡花彩新。

——清·乾隆《游騎圖》

馬如龍，當我們被縛于這顛沛里

時間的流水，時間的琥珀

呵，稍縱即逝者，快是眩暈身體的

本能：誰認出了那矯矯不群的人？

誰被這空曠的郊野所規范？

我們相互辨認，張三就是李四

警惕的樹枝下，雀鳥就是駿馬的鬃毛

它分開空氣里微微的顫栗

春風一度就是一場歡宴？

縱酒，遠方在馬的腳蹄下席卷

這空曠之夢，盛著時間里的凋零

而我們的面容有著巖石的倦怠

那張臉之后，蹲著那返回中的頑童

保持這樣的純粹或許讓我們

能夠解開這難以索解的命運，像憋了

許久的回龍湯：酣暢而淋漓

如此它分開夜色和白晝的韁繩

在馬背上騎著這尖銳的閃電，這樣

輕盈的空氣，卻壓著我們的眼瞼

看到，這狂喜，這感知，這鈍滯之門

六君子圖

江頭碧樹動秋風，江上青山接遠空。

——明·金湜《題云林六君子圖》

群分嗎？這些樹，就像面相殊異的人

有人侃侃而談，有人捫虱自若

也有人傾耳聽到那悲劇時卻面色淡漠

漫不經心中他想起當年的游戲

侵略如火，春天燒遍了這江和山

惠風和暢卻分開了彼此的身體

那么緊密依然是疏離的，如果我們近一點

他們就遠一點。遠到面容模糊時

能夠在暗中糾纏，但物種的龐大是否

會過度詮釋：逸出的枝椏記憶著飛走的燕雀

也可能認作是鴻鵠，或貓頭鷹的惆悵

它們都曾經棲居在繁雜的枝葉間

當枝葉與枝葉相互模仿，像時間與時間

相互滲透，我們讓風觸手可及

但虛無，如翩翩云中鶴，顧影自徘徊

端詳于這些差異，或奇崛，或緩慢

那些清冽以及笨拙的影子，牢牢地站在

即將流逝的岸邊：那么是他們在向我走來

這些被刻上年輪的事物

我找到自己的某個片刻，但藏在它們之間

墨竹譜

數枝淡竹翠生光，一點無塵自有香。

——宋·釋道濟《墨竹》

簡單的事物讓人著迷，就像這稀疏的

幾筆：精、氣、神……它似乎就在黑白之間

在斑駁光線所設置的柵欄里

小小的暈眩，一片葉子追逐著另一片

這些深入淺出的道理，可以

聽到它們相互摩擦時的聲音

暴雨，或和熙的暖陽，這些峭拔之竹

它們并不承擔更多的注視和空間

這簡約之境仿如裂開空氣的駿馬

馬蹄踏處，能夠傳遞到戰栗之細微

即使收住了豐沛的筆意，俯瞰中

意猶未盡的是我們給予它的光澤

可以當它是風，指向人心里的料峭

如果平衡在看不見的光線里

一只只欲飛之鳥，雀躍、凋零、飄落

在枯竭之時我們曾經席地而坐

它們抖顫出草木的波浪，擴大

我們隱秘的內心是否能承受這一種

柔韌：更加清晰，更加刪繁就簡

時間讓茂密之林呈現出真理的曠野

幽澗寒松圖

載酒曾經此行樂，醉乘江月臥吹簫。

——元·倪瓚《煙雨中過石湖》

看不見的地方就是遺世獨立？這溝壑

把月光分成了兩半：貴族

以及流氓，區別在于是否隨波逐流

而下墜中的水濺出破碎的鏡子

淌向遠方，或滲入到巖石的沁涼處

冠冕中的孤峭之樹，每當有松鼠閱讀

它的騎士？恍惚間有松濤演奏著

孑然一身的大海倒映著星空的浩瀚

但什么是暗藏的禮物，堅持著要遞出

抱住松果就像抱住了家園的無盡

那么慟哭，那么酣眠，那么衣衫脫盡

在冬日有著霧凇的縹緲——

它的淚珠，奪眶而出的洶涌

我寧愿聽到那更為寧靜的鳥鳴

從僻靜之地指南了我的風向

活得像樹一樣寂靜而亙古

每日臨危淵？不，我只是凝視著恐懼

那些喧囂中騎著靈魂而遠的

占據著我肉體的疲倦，在每一日

他們會模擬我無從抵達的緘默

磷火

飄忽，孤寂，骨之微光

從它們的深處點亮

像是在茫茫的大海或夜幕里

像是一滴突然涌出的淚珠

這世上的鬼，還是這世上的

言語？輕到我們看不見，輕到

我們不知所措，輕到

連想象都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

它是這巖石的雷聲，只有

在安靜的時候我們才能察覺；

它是這荒山的燈籠，只有

在黑暗的地方我們才會目睹

它的肉早已腐爛，比剔骨更加徹底

豐腴抑或消瘦，雄壯抑或孱弱

它被風吹得嗚嗚響，無端的啜泣

像是那荒野中提示回家的號角

這影影綽綽的光，沒有

消散的魂，它照亮我們的恐懼

放大在山水中的這一刻

我聽到身體里骨頭的伶仃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