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婭玲
摘要:《重返海法》是著名巴勒斯坦抵抗文學格桑·卡納法尼的代表作之一。它描寫了第三次中東戰爭后,流散各地的巴勒斯坦人第一次有機會回訪故土的情形。再次身處故土所激發的復雜情緒,及其與現實狀況的強烈對比,增強了巴勒斯坦人身處故鄉的懸置感。重返故鄉的復雜情感也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像小說主人公賽義德一樣的巴勒斯坦人的意識覺醒和認同轉變。
關鍵詞:記憶;游擊隊;抵抗;巴勒斯坦問題
1967年6月,第三次中東戰爭(亦稱六·五戰爭)爆發。這是繼1948年“巴勒斯坦大災難”(1)之后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之間的數次戰爭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次。特別是對于巴勒斯坦人來說,其影響更為嚴重和直接。戰后,以色列占領了加沙地帶、約旦河西岸、西奈半島、東耶路撒冷和戈蘭高地等地,并再次導致了50多萬巴勒斯坦人的流離失所,且其中有近一半難民已是第二次逃離家園。(2)通過此次戰爭,一方面,以色列鞏固了它在中東地區的存在現實,大大地打擊了包括巴勒斯坦人在內的所有阿拉伯人的信心和期望;另一方面,它也造成了巴勒斯坦史上的第二次大逃亡,加劇了巴勒斯坦難民問題,加深了阿以矛盾,并進一步導致中東問題的復雜化。
《重返海法》這部極具現實主義特色的作品是該時期巴勒斯坦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在作品中,巴勒斯坦抵抗文學家格桑·卡納法尼通過細致地描寫主人公---賽義德夫婦在回返故鄉的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及其深刻的感受和思考,展現了該時期巴勒斯坦人的真實處境和心境。
一、人物形象簡介
1948年巴勒斯坦大災難發生之后,巴勒斯坦人主體分化為留在以色列境內的和流亡在外的阿拉伯人這兩部分人群。兩群體之間的溝通交流受到阻隔,無法互聯。但1967年戰爭后,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被以色列占領,這卻也使得兩個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之間得以有機會交流。在這一時期,以色列短暫地打開了邊防關卡,很多巴勒斯坦人自從1948年離開巴勒斯坦之后第一次得以有機會回故鄉探訪。《重返海法》中的賽義德夫婦就是這些回訪家鄉的巴勒斯坦人中的一員,其回鄉過程中所引發的復雜感受和深刻思考極具代表性。
賽義德夫婦,也像數十萬巴勒斯坦人一樣,在1948年被迫逃離家園。他親眼目睹了其故鄉海法城的陷落過程。海法城的槍炮響起時,他正在工作。在預感到情形嚴峻之時,他無論采用何種方法都無法成功回家。“每當他企圖選擇一條胡同返回他要去的方向時,就發現總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回到同一條路---通往海岸的路”(3)。他年輕的妻子沙菲婭此時剛從鄉下來到城市,尚未適應周圍環境。槍聲四起,她看到丈夫久久回歸,感到萬分驚恐和絕望。她匆匆跑下樓,在街上各處搜尋丈夫的身影,卻被人流推擁向前。然而,他們五個月的兒子哈勒頓卻還獨自躺在家里的床上。在人群中奮力掙扎想要回家的夫妻倆最終沒能成功,被迫登上了駛離海法的船上。從此,哈勒頓成為了根植于他倆內心深處的悲劇,二十年來隱而不提,卻一直隱隱作痛。
二十年后,各地巴勒斯坦人被允許回訪故土,賽義德夫婦也想回去看看,回去尋找失散二十年的兒子。在駕車回訪的途中,望著一路上熟悉的景色,記憶排山倒海般地襲來。往事歷歷在目,但物是人非。站在二十年前的家門口,一切如舊,但他認得家,家卻不再認識自己。進屋之后,家里的陳設器具仍在,只有少數地方有所變化。在和房屋的新主人---一名猶太老太的談話中,賽義德夫妻得知自己的兒子仍活在世上,但現在已是一名猶太軍人杜弗。夫妻倆原以為血親關系是無法否定的,相信兒子一定會原諒自己的生身父母,并與之相認。然而,事實是,從小以猶太方式在猶太社會長大的兒子認為即便生身父母是阿拉伯人,也無法改變自己是猶太人這一既成事實,進而選擇站在了巴勒斯坦父母的對立面。
最終,兒子拒絕相認的事實,與親生兒子及猶太老太之間的對話辯論,回家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這一切使賽義德在最后終于醒悟,明白了要收回家園、找回孩子需要拿起武器,需要戰爭才能解決。在這一過程中,賽義德的思想發生了一次質的轉變,從前期的懦弱和不作為,發展為最后愿意拿起武器去抵抗奮斗。
二、沉默的消極認同時期
在賽義德回到海法之前,其內心一直處于一種逃避狀態。在丟掉兒子“哈勒頓”之后,他和妻子幾乎不再談起兒子,即便在極少的情況下提起兒子也對“哈勒頓”這個名字避而不談,而采用“他”這樣的人稱代詞來替代。其隨后生育的兩個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叫做“哈勒頓”的哥哥。周圍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不再提起“哈勒頓”,皆默認他已死去,不復存在。雖然在賽義德及其妻子心中,兒子“哈勒頓”是其內心深處永恒的痛處,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們卻將其埋藏在記憶深處,不去觸摸。實際上,他們所逃避的不僅是丟掉兒子的痛。在這里,兒子“哈勒頓”的遺失代表著家園和國家的喪失。似乎不提起這些事情,就等同于忘掉,等同于這些事情從未發生,所以,生活還可以照常繼續。誰都明白,這只是假象,是一種逃避行為。
在剛弄丟兒子之后的一段時期內,賽義德夫婦也曾通過各種途徑試圖尋回兒子,但都以失敗告終。隨著時光的推移,他們逐漸放下,繼續當下的生活。但事實上,在正常的生活表象之下,他們并沒有真正地遺忘。他們既沒有遺忘兒子,也沒有遺忘海法以及巴勒斯坦的一切。所以當他們在回訪途中靠近海法之時,“記憶已不是一點點重現了,它像一堵坍塌的石墻,重疊交錯一齊擠入腦際。往事接踵而至,使他思緒萬千”(4)。不僅如此,在回訪海法的一路上,賽義德對妻子講了各種各樣的事情,“講戰爭、阿拉伯人的失敗……講停火、廣播、侵略者的搶劫、戒嚴……講收拾衣物逃難的鄰居、三個阿拉伯士兵在維多利亞醫院附近的山丘上堅持了兩天戰斗、脫下外衣在耶路撒冷進行巷戰的人們……”(5)。由此可見,在沉浸于過去記憶的這二十年來,賽義德對周圍發生的事情完全知曉,但是他卻只是作為一個局外者在觀察、講述,并未參與其中。
賽義德的這種消極、逃避的狀態并非個例,而是當時大多數巴勒斯坦人的共性。他們大多沉浸在對于失去家園的悲痛中,執著于往日巴勒斯坦幸福生活的回憶。同時,在悲苦的現實困境中,他們唯一所做的就是努力存活。在此期間,外界似乎聽不到巴勒斯坦人的聲音,這個群體似乎消失了。巴勒斯坦人隱沒在其他各國的社會中,似乎假以時日便會“消融”其中。巴勒斯坦著名歷史學家拉希德·哈利迪將1948年至1964年巴解組織成立之間的這段時期稱為“失去的歲月(the lost years)”(6)。他認為在這段時期內,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巴勒斯坦人作為一個獨立的行為體或人民已經從政治地圖上消失了。作者格桑·卡納法尼在其另一部反映現實的作品《陽光下的人們》中也主要刻畫了那些可憐、悲苦卻又麻木、逃避、消極的巴勒斯坦人物形象。
此時的賽義德和其他很多的巴勒斯坦人一樣,一方面帶著苦難的災難記憶努力存活,另一方面卻也從未試圖拿起武器去抵抗、去改變現狀。他們所做的只是消極地等待,等待有一天可以回返家園,等待回到日思夜想的巴勒斯坦。因此,當兒子哈勒頓(杜弗)質問他“二十年過去,先生,二十年!為了找回你的孩子,你做了寫什么呢?……你不要說你們是哭著度過二十年的!要知道,眼淚不能找回失去的親人,也不能創造奇跡”(7)的時候,他無法給出回答。不僅如此,“賽義德們”還曾阻止自己的下一代去參加游擊隊。因為他們害怕犧牲,害怕失去,但是他們不明白所失去的只有通過抗爭才能取回,消極地等待是無效的。
因此,這一時期,賽義德對巴勒斯坦的認同是一種消極的認同。他對巴勒斯坦有認同感,因為他沒有忘記自己作為巴勒斯坦人的歷史遭遇和記憶,他也渴望著回到巴勒斯坦的家園,渴望恢復自己作為巴勒斯坦人的合法權利。這些記憶和渴望成為他認同巴勒斯坦的重要資源。但另一方面,他對巴勒斯坦的認同是消極的、沉默的、旁觀的。然而,正如其兒子杜弗(哈勒頓)所說,眼淚不能找回失去的親人,消極等待也等不來已經失去的家園和祖國。
三、反抗的積極認同時期
回到海法的旅行使賽義德的思想發生了明顯的轉變。站在記憶中的巴勒斯坦的家中,與自己家的新主人的談話,在物是人非的現實的撞擊下,賽義德的意識開始急速覺醒。“賽義德感到,二十年來他一直生活其中的壁壘已經打碎,如今他看問題已比過去透徹得多”(8)。此時,賽義德隱約感覺到了兒子赫勒敦將會作出令人失望的選擇。他看見自己家里的桌椅、掛圖、橡樹、陽臺、孔雀羽毛等一切物件和空間都已經不再為自己所有。回憶中他所執著的一切記憶都在現實面前一一坍塌瓦解。于是,他預感到在兒子“哈勒頓”的事情上也會同樣如此。家里的東西都是自己置辦的,還保留著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和細節,但現在這已不再是自己的家。兒子哈勒頓雖然身上流著自己的血,但或許也將會成為別人的兒子。因此,賽義德意識到固執地等待過去的一切恢復其原貌是不可能的。畢竟,這一切的遭遇都已成為現實。要改變現實,只能依靠奮斗。
終于,在賽義德和兒子(杜弗)的辯論過程中,面對兒子的無情拒絕,他終于失掉了自己最后的一絲希望。杜弗說“人歸根到底是事業的關系”(9)。賽義德明白了在兒子眼中,人的身份與血親、護照等毫無關系。“他這一生算是虛度了,這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傷心,他局的自己就要哭出聲來……也許在那不幸的一天里死掉的那個小小的東西就是哈勒頓……他已經死了……”(10)。至此,賽義德終于在絕望后清醒,認識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包括兒子,都無法通過眼淚和等待來尋回。
此時,他想到了自己那個想要參加游擊隊的二兒子哈立德。他的態度也從“來海法之前阻止兒子參加游擊隊”轉變成了“希望自己回去時發現哈立德已經趁機走掉加入了游擊隊”。這一轉變證明賽義德此刻是多么希望年輕一代的巴勒斯坦人參與游擊抗戰的信念足夠強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決所有巴勒斯坦人的問題,才能取回巴勒斯坦人的一切合法權益。由此,賽義德徹底覺醒,意識到在民族大難面前專注于個人的得失,消極地等待他人來糾正歷史錯誤,這是完全錯誤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起武器奮起抵抗。因為有了祖國才有未來,才有希望。
賽義德說:“巴勒斯坦遠不止是記憶、孔雀羽毛、一個孩子以及樓道上鉛筆的胡亂涂寫……哈立德他并不知道花瓶、耶路撒冷掛圖、樓梯,也不知道哈勒頓,盡管如此,他愿意為它拿起武器,直至戰死。而我們只不過在尋找記憶塵埃中的東西……當我們認為祖國僅僅是過去時,我們就已經錯了……成千上萬個像哈立德那樣的戰士,他們看著未來,他們糾正了我們乃至整個世界的錯誤。那些在失敗中尋找殘跡的人們的眼淚不能阻擋他們的前進”(11)。不僅如此,賽義德還清醒地認識到抵抗斗爭中個人的犧牲或付出的代價都是微不足道的,也是理所應當的,是為了所有巴勒斯坦人的未來而做出的光榮犧牲。“每個巴勒斯坦人都要付出代價。我知道,許多人已經獻出了他們的孩子。我現在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付出了一個兒子,這代價是慘重的……這是我的第一次付出。”(12)但我們知道,這不會是賽義德的最后一次付出。
所以在最后,賽義德從海法離開之時,其內心的想法和及其對祖國巴勒斯坦的定義都發生了極大的轉變。通過自己的“第一次付出”,賽義德開始真正地為了祖國而付出行動,而不是消極地逃避和等待。他希望二兒子哈立德能夠為了祖國和未來而違背父命偷跑去參加游擊戰爭。這證明了賽義德思想轉變的徹底性。
四、結語
作者格桑·卡納法尼在《重返海法》中所塑造的賽義德的形象并非特例,而是千千萬萬巴勒斯坦人的代表。作者通過賽義德的覺醒來突顯1967年前后這段時期絕大多數巴勒斯坦人在思想上的轉變。這個時期是很多巴勒斯坦人自從1948年前后離開巴勒斯坦之后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回去看看。雖然故鄉已是物是人非,觸目傷懷,但這種體驗也能加深他們對巴勒斯坦這塊土地和巴勒斯坦問題的感受和理解,并啟發他們對自己作為巴勒斯坦人的含義的深思。此外,得益于新一代巴勒斯坦人政治意識的提高、周邊阿拉伯國家的民族主義運動的影響和巴社會領導力量的出現等各種因素,巴勒斯坦人從沉默逃避到積極抵抗的轉變成為了該時期的主要特征。
注釋:
巴勒斯坦大災難是阿拉伯語單詞“??????”的漢譯,英文將其譯為 catastrophe,或直接音譯為“the Nakbah”或“Al-Nakbah”。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國,爆發了第一次中東戰爭,導致巴勒斯坦地區的人們失去了近80%的土地,近四分之三的當地人民離散逃亡、流離失所、淪為難民,整個巴勒斯坦社會遭遇嚴重破壞。
數據來自聯合國官方網站巴勒斯坦專題網頁:http://www.un.org/chinese/peace/palestine/focus/refugee/refugee.htm.
[巴勒斯坦]格桑·卡納法尼,郅溥浩譯,《陽光下的人們》,華文出版社,2018年5月,第70頁
同上,第67頁
同上
Rashid Khalidi,Palestinian identity: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97,p.178
[巴勒斯坦]格桑·卡納法尼,郅溥浩譯,《陽光下的人們》,華文出版社,2018年5月,第106頁
同上,第90頁
同上,第102頁
同上,第104頁
同上,第108頁
同上,第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