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式新聞：西方新聞業的“升級”還是“救贖”？

劉瑞生

摘 要：建構式新聞是近年來西方新聞界熱興的一個領域。在“生態危機”和“自我迷失”中，西方新聞界不斷反思和實踐積極導向的新聞框架，并將積極心理學的成果運用至新聞領域，而產生了建構式新聞。建構式新聞倡導積極性框架，旨在關注和解決當前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當前世界各地的多家媒體推出或實驗建構式新聞，西方新聞界正在推廣建構式新聞運動。

關鍵詞：建構式新聞 積極心理學 新聞運動

2019年1月18日，來自56個國家的新聞界人士參加了在日內瓦召開的全球第二屆建構式新聞大會（2nd Global Constructive Journalism Conference）。會議討論了“更負責任的新聞業如何能夠帶來更深層次的公眾參與”“新聞業如何幫助重建沖突后的社會”“我們是否需要重新考慮新聞標準”“如何使新聞業更具相關性，可信度和面向未來”等議題。

近幾年，西方新聞界的建構式新聞正在蓬勃興起，不僅從實踐探索走向理論整合，也開始在全球掀起一場以建構式新聞推動的“更負責任的新聞運動”，新聞界也有不少人認為建構式新聞將成為一種全球趨勢。那么，建構式新聞究竟是什么，又因何而興？

一、建構式新聞之“興”：“雙重危機”中西方新聞業的“自我救贖”

2015年7月16日，紐約時報記者利維亞·阿爾貝克-里普卡（Livia Albeck-Ripka）在《建構式新聞：這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新聞嗎？想象一下，如果新聞有助于解決世界上最大的問題？》一文中這樣寫到：“動物園老虎咬殺了人。尼泊爾發生了地震。三歲的孩子用媽媽放在手提包中的槍自殺。健康對人的威脅比埃博拉更嚴重。這都是最近幾個月的真實頭條新聞報道，如果你讀了感到悲傷和沮喪，那你并不孤單，因為所有人都有同感。最近的研究發現，接踵而至的負面新聞導致社會的脫離、逃避、冷漠和焦慮情緒蔓延。然而，這種新聞仍舊占據主流媒體。但也許你已經注意到，最近在BBC開始有一些不一樣的新聞讓你感到不那么壓抑; 一個可以種植出家具的男人，在柬埔寨一條‘鐵魚幫助人們解決營養問題，荷蘭烏特勒支市為了平等而引入全員收入模型，等等。也許這些新聞當時沒有什么人關注，但現在卻在Dumbo Feather雜志上引起了熱烈的討論，直到最近人們才知道這些新聞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建構式新聞。”

這段文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負面新聞主導西方主流媒體下，人們對主流媒體的厭倦和失望。這也正是建構性新聞興起的背景，西方新聞業正深陷于一場“雙重危機”之中。

第一重危機，是媒介的更新迭代所帶來的“生態危機”。“后來居上”的新媒體嚴重“威脅”著西方傳統主流媒體的地位，臉譜、推特等社交媒體在短短數年間便發展成為強勢傳播平臺，“巧取豪奪”般聚合了數十億用戶，受眾向移動端轉移，主流媒體尤其是傳統報紙日漸衰落。

第二重危機，是商業利益的大肆侵潤所帶來的“自我迷失”。被資本和廣告掌控著“命門”的西方主流媒體，利益化導向的“眼球經濟”造成新聞的公共品格的缺失，在負面和沖突的框架主導下，主流媒體所充斥的大量揭丑和爆料新聞讓廣大受眾倍感疲憊和焦慮，公眾對新聞產生了“審丑”疲勞，造成西方主流媒體的公信力不斷下滑。商業化的現實與西方新聞界所追求的夢想漸行漸遠。

在日益深重的危機中，主流媒體將何去何從？這成為西方新聞界的一個“自我救贖性”問題。西方主流新聞界開始了一波新的實驗，積極新聞（Positive news）、好新聞（Good news）、幸福新聞（Happy news）、和平新聞（Peace journalism）、方案新聞（Solution journalism）等新概念和新模式不斷被推出，而近幾年影響較大的當屬建構式新聞（Constructive journalism，也有學者將其譯為建設性新聞）。

作為西方新聞業自我救贖的“良藥”，建構式新聞（Constructive journalism）到底是什么？與傳統的西方所倡導的新聞模式在功能和特點上究竟有什么不同？與重在提出解決方案的新聞、好新聞、幸福新聞等又有什么聯系和區別？西方主流媒體如何運用和發展建構式新聞？其發展趨勢和前景究竟如何？尤其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身陷“雙重危機”中的西方主流媒體，能否通過建構式新聞做“最好的新聞”而實現自我療愈呢？

二、建構式新聞之“新”：“積極框架”下的“傳統功能回歸”

建構式新聞正是西方新聞界不斷應對“結構性新聞業危機”并嘗試進行“自我療愈”的一種探索，那么建構式新聞究竟是什么，又有何新的元素呢？

位于丹麥奧胡思大學的建構式新聞學會（Constructive institute）是這樣介紹的：“建構式新聞，是對當今新聞媒體日益增長的小報化（Tabloidization）、轟動性（Sensationalism）和消極性偏見（Negativity bias）的回應。這種方式旨在為觀眾提供公平、準確和情境化的世界圖景，而不會過分強調消極和出錯。雖然媒體中有一定的負面消極新聞無疑是必要的，但長期的過度消極構成了一種隱藏的媒體偏見，對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產生了侵蝕性影響。建構式新聞的目的是沖擊新聞業的瑣碎化和貶低情緒。媒體通常對娛樂和創造爭議更有興趣，而不是告知公民如何去做。建構式新聞報道了重要的社會問題，將人們放在更宏大的背景中去思考和解決問題。”

另一方面，建構式新聞的功能并無新意。正如丹麥廣播公司主席邁克爾·克里斯蒂安森對公共服務性媒體為何開展建構式新聞的解釋：“對于民主來說，沒有什么比通過媒體，特別是公共廣播公司向世界展示更重要的了。建構式新聞是平衡新聞的正確方法，因為我們的工作是關注關鍵問題，而不是傳播黑暗和恐懼。”西方新聞界認為新聞是一種幫助社會自我糾正的反饋機制，建構式新聞要發揮新聞業的民主功能。實際上，新聞業的民主功能是西方新聞界的“初衷”，是其倡導的新聞業的“傳統功能”。因此，從功能上說，建構式新聞的興起是西方新聞界人士對新聞業進行“撥亂反正”的一種期待和努力。而建構式新聞之新，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建構式新聞之新首先表現在其框架，即建立一種積極導向的框架。媒體如何建構社會，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媒體應該積極建構社會，這是一個常識，但問題在于如何實現。高舉“批判”和“監督”大旗的西方主流媒體在實踐中形成了沖突性框架，習慣性地去報道社會的陰暗面，但殊不知媒介構建的“擬態環境”極大影響著公眾對于世界和社會的認知，而一個負面新聞滿天飛的“世界”進而又影響了公眾的情緒。再加上商業利益的“推手”，西方主流媒體多年以來形成了負面和沖突主導的新聞框架，而這種框架本身就在消極地建構著社會，既無助于諸多社會問題的解決，還助推著社會的“焦慮”，形成了公眾乃至于新聞界的“審丑”“審惡”疲勞。實際上，在建構式新聞出現之前，西方新聞界已經開始出現好新聞、積極新聞等探索，也有學者稱之為西方興起“好新聞”熱潮。當然，將這些積極導向的新聞稱為好新聞，盡管有籠統之嫌，但也頗為形象;也有學者解讀為西方也開始加強“正面”報道。

第二，建構式新聞重在解決社會面臨的重要問題。建構式新聞建構式地涉及以報道解決方案為中心的新聞（即方案新聞），而不僅僅圍繞負面和基于沖突的故事進行循環報道。建構式新聞背后的理念是為故事提供更多背景信息，使新聞消費者更加聰明。通過提供更多背景并報道有益的事情，使人們能夠培養一個更健康的新聞觀。

第三，建構式新聞的“新”還表現在增加了第六個要素。積極導向的建構式新聞關注的問題是當下和未來的社會重要問題（Important issues），更加關注問題的解決，這是傳統西方新聞實踐中所缺乏的。建構式新聞不是僅僅報道沖突和問題，而是旨在更全面地描述手頭的問題。它旨在揭示問題的核心原因，同時報告新出現的想法和發展，以使社會走向更公正和可持續的道路。因此，西方新聞界人士認為，建構式新聞在已知的5個W（Who，What，Where，Why和When）中添加第6個元素：即“現在怎么樣？”（What now）。由5個W變為6個W，這反映了西方新聞界開始關注現實問題的解決與否，這反映了建構式新聞的積極性框架。

第四，建構式新聞是運用積極心理學跨學科的創新。建構式新聞旨在避免消極性偏見，并結合積極心理學研究的結果。丹麥記者凱瑟里恩（Catherine Gyldensted）致力于通過心理學、社會學和神經學技術改造新聞。自2011年起，她將行為科學、積極心理學運用至建構式新聞的探索，最早提出了建構式新聞，并成為建構式新聞運動領導人。凱瑟里恩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了積極心理學碩士學位。她看到加拿大家庭系統治療師卡爾·湯姆（Karl Tomm）的進行家庭治療的原始框架提供了四種類型的問題，治療師可以在心理治療會議中使用這些問題來為客戶帶來積極的治療效果。她認為卡爾·湯姆的四種治療問題可以被采納為采訪方式，也可以被記者使用。而通過在新聞中使用相同的模型，可以從受訪者獲得類似的建構式答案。在積極心理學的基礎上，凱瑟里恩首次提出并經驗性地測試了積極心理學在新聞中的應用。

建構式新聞的另一提出者，也是當下建構式新聞運動的主要推廣者美國弗吉尼亞聯邦大學傳媒與文化學院凱倫·麥金泰爾則認為至少有五種積極的心理技巧可以運用到建構式新聞的新聞生產、信息收集和產品營銷等階段，主要包括積極情感、參與融入、和諧關系、集體意義和行業自律。

三、建構式新聞之“行”：“社會焦慮”中的“自省運動”

盡管建構式新聞在功能上只是一種對于“初衷”的“回歸”，但是由于其積極借鑒了積極心理學的成果，建構式新聞的實踐可以說是“既叫好，又叫座”， 一些運用建構式新聞的媒體無論在市場效應和社會效應上都有了很大提升。

當前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主要新聞機構都在實施建構式新聞，包括英國廣播公司、衛報、紐約時報和經濟學家，許多其他美國和歐洲媒體，如西雅圖時報、波士頓環球報也都在推出建構式新聞。

建構式新聞不僅在英美等主流西方國家受到一定關注，也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悄然發展了多年。2007年12月，丹麥媒體公司Berlingske Media的總編輯兼首席執行官Lisbeth Knudsen寫了一篇社論，她反思了新聞業的消極偏見帶來的自然但有害的影響，以此來呼吁業界對新聞業發展的更多積極討論。之后，丹麥的一些媒體就開始探索積極導向的新聞框架并引入了建構式新聞。丹麥廣播公司引入建構式新聞以來，收視率提高，支持率上升;瑞典的電視臺SVT和廣播 SR已經將建構式新聞作為其日常方法和框架的一部分;荷蘭、比利時、新西蘭等不少國家的媒體也都開始探索;美國的赫芬頓郵報2011年與華盛頓郵報一起推出了他們的建構式新聞試驗。

此外，在不少西方國家出現了一些專門的建構式新聞項目和組織。例如，2010年創立的“世界最佳新聞（Worlds Best News）”就是一個基于“建構式新聞”的理念在全球推廣“建構式新聞”的新聞組織。位于英國和荷蘭的一群專業媒體人士聯合創立了專門的建構式新聞項目（Constructive Journalism Project），在全球開展與新聞業的創新者以及行為科學和商業道德等領域的廣泛合作。丹麥廣播公司前執行董事剛剛在丹麥建立了建構式新聞學院。

由此可見，西方媒體建構的“負面與沖突”擬態環境加重了社會焦慮，已經引起了西方新聞界和公眾的自省，由此，在多年的實踐探索中，建構式新聞應運而生，熱興之勢正在萌發。但是，正如凱瑟里恩談到她對建構式新聞的看法時所言：“在理想的世界中，新聞和新聞事實上是公平和平衡的，沒有消極的偏見，我們不需要新的標簽。我們只是在談論‘新聞業”。在西方媒體與自己理想漸行漸遠的當下，建構式新聞反映了新聞業的自省，當然，其究竟能夠走多遠，能否沖出新媒體和商業利益的“牢籠”，還需要觀察。

我國也有學者關注這場西方的建構式新聞，并認為建構式新聞將為新聞學研究和實踐提供新的范式，一些地方也開始開展建構式新聞的實踐。有幾個問題也值得我們關注。

第一，西方的建構式新聞專注于社會重要的問題，而不是報道積極或快樂的新聞。積極新聞是一種發布快樂，輕松和樂觀故事的方法，旨在娛樂或創造觀眾的積極情緒。而建構式新聞專注于對社會重要的問題，而不是屈服于過度的消極性和積極性。在相關時，建構式的新聞報道可以報告對記錄良好的問題的回應，開始就減輕社會弊病可以采取的措施進行辯論。

第二，建構式新聞并不會忽視社會問題。建構式的新聞業不會對社會面臨的問題視而不見。它只是以平靜和情境化的方式報道問題和進展，以便公眾能夠準確了解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其目的不是加劇問題或引發沖突，而是促進關于可能解決方案的批判性辯論，以便可以推進這一問題。

第三，建構式新聞并不掩蓋批評。建構式新聞追求其方法的嚴謹，它倡導積極質疑自己和他人，認為批評不是主要目標，而是良好新聞的工具。

第四，建構式新聞與公民新聞、和平新聞不同。建構式新聞與其他類型報道之間的主要區別在于，其總體目標不是要求公民采取行動或對政治觀點采取立場。這種方法旨在使報酬平衡，并引導新聞業遠離過度的聳人聽聞，消極情緒和關注問題。它還旨在促進關于重要問題的可能解決方案的公開辯論。

第五，建構式新聞和調查性報道等其他類型的報道并不對立，甚至是互補的。

四、結語

多年以來，西方媒體建構的“負面與沖突”擬態環境加重了社會焦慮，已經引起了西方新聞界和公眾的自省，由此，在多年的實踐探索中，建構式新聞應運而生，熱興之勢正在萌發。在西方媒體與自己理想漸行漸遠的當下，建構式新聞反映了新聞業的自省，當然，其究竟能夠走多遠，能否沖出新媒體和商業利益的“牢籠”，還需要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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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