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清
2018年和2019年的國際局勢會有何區別?對于這一問題,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
雖然經濟的下行態勢有產生新一輪全球經濟危機的危險,但閻學通指出,“中美競爭加劇與世界經濟下行并沒有必然的關聯,很可能兩者只是碰巧發生在同一時期。”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這十多年來,每年在盤點全球局勢的時候,都常出現“大變局”這樣的提法,這是因為世界秩序的重組、交替到了一個關鍵節點嗎?
閻學通:我們目前面臨的世界政治變化可能大于前幾年,但明顯還達不到一戰或二戰時期的程度。是否能達到冷戰結束時期的國際政治變化程度,也都還是個問題。判斷國際政治變化的大小需要有明確的參照事件。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人們有一個比較普遍的感覺,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是什么樣的原因導致大家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閻學通:大家之所以感覺這兩年國際秩序變化快,我覺得主要是有兩個因素:首要因素是占據著主導地位的西方世界在思想觀念上發生了重大改變,自由主義思想的主流地位在衰弱。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英國公投脫歐以后,美國的反建制主義思潮、歐洲右翼勢力都在上升,最近的一個比較受關注的典型事件就是法國的“黃馬甲運動”。
西方國家開始不按自由主義的價值規范來行事,特別是美國自己帶頭不執行,比如放棄多邊主義,推崇單邊主義。其實像非洲、拉美等所謂的邊緣社會也出現了很多變化,只是沒有受到太多關注而已。
第二個因素是中美之間的摩擦和沖突變得更加激烈,但這是第二位的,不是首要的。中美戰略沖突加劇并不是這兩年才發生的,而是好多年了。
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后,西方對于中國崛起的擔憂就開始加重;2010年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同年奧巴馬政府出臺了“亞太再平衡”戰略。
中美戰略沖突在2018年突顯出來,并不是說在這兩年里中美雙方的實力對比發生了巨大變化,主要是特朗普采取的對華政策比奧巴馬時期粗魯。如今的國際秩序變化也不是從量變發展到了質變,而是因為美國不再按自由主義規范行事了。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的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上,經常出現“特朗普刷屏”的情形,這會導致國際秩序漸進性、延續性轉變的一面被忽略和淡化了嗎?
閻學通:“刷屏”是特朗普自己采取的一個策略,他的目的就是要盡可能保持自己每天都占據媒體的頭條,每天想辦法給媒體制造些沖突性、戲劇性的“熱點”話題。總的來講,特朗普“刷屏”主要是因為他提供的話題內容,策略則是第二位的。
在美國,很多人認為如果將美國總統分兩類的話,特朗普是一類,美國的其他總統是另一類。當世界上最強大、最有影響力的國家的領導層發生了質變,全世界大眾感覺世界突然變了,這其實是非常合理的。
我們很少看到以往的美國領導人做出決策是去疏遠和盟友關系的。而如今,特朗普卻經常制定一些絕無僅有的政策。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的權力制衡體系,在特朗普身上是否約束力“失靈”了?
閻學通:現在還不能說“失靈”,但至少是制度的約束效力沒有過去所想象的那么強。也許美國的制度對決策者的約束力比其他國家的大,對特朗普構成了一定的制約,但顯然并不能夠完全將他制約住。
目前,他在共和黨內得到的支持率比他剛上臺時還高點兒,他在美國大眾中得到的支持也總體是穩定的。中期選舉之后,民主黨控制了眾議院,這給特朗普造成一些困難,例如眾議院不通過他在美墨邊界修隔離墻的預算。于是,特朗普以關閉政府的方式進行對抗。最后何方妥協還難確定。
中國新聞周刊:這樣來看,作為美國總統的特朗普算得上是“前無古人”。現在人們可能更關心的是,特朗普會“后有來者”嗎?
閻學通:后面會有來者,其實已經有跟上的了。道義現實主義理論認為東施效顰是一種社會機制。
特朗普這種和以前不一樣的非傳統的領導方式,被很多人認為是他的優點,給全世界提供了一個領導樣板。根據東施效顰原理,很多國家的領導人會模仿特朗普執政方式,甚至改變自己原有的執政風格。
中國新聞周刊: 當前,自由主義、理想主義色彩的黯淡是特朗普政府的一個特點,還是美國甚至世界范圍內的一種趨勢?
閻學通:自由主義影響力下降是全球性現象,不是美國所獨有的。歐洲和拉美的極右勢力上升,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之春導致新的集權統治出現,極端民族主義和穆斯林原教旨主義的興起,都表明自由主義的影響力下降。
我認為,這是由自由主義的政治正確極端化導致的。自由主義原本是強調保護少數,包容不同意識形態的。
冷戰后,自由主義成為世界主流價值觀,自由主義者漸漸認為自己是絕對正確,不再包容其他的意識形態了。凡與自由主義觀念不符合的,都被視作是“政治不正確”。
在語言習慣上,以“他”作為抽象第三人稱都不能容忍,必須改成“他/她”以表示沒有性別歧視。任何意識形態走向極端都會過分強調政治正確,從而也必然會遭到大眾的反對。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直稱自己屬于現實主義學派。在如今的國際關系領域,理想主義注定不斷“貶值”嗎?
閻學通:從學術角度講,國際關系的理想主義只在一戰之后有過較大影響,二戰前其影響力就下降了,二戰之后理想主義就再沒有恢復過主流地位。
冷戰時期是現實主義理論主導,冷戰后是自由主義主導,理想主義都不是主流理論思想。現在主權規范的影響力開始上升,理想主義更沒有機會獲得發展了。
在中國,有人繼續提出一些理想主義的口號和目標,這都屬于政治正確。然而,這些口號和目標無法指導具體的對外政策,因為具體的對外政策需要維護國家利益,而理想主義的思想和理論是無法用于維護國家利益的。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的上臺,當時就讓不少人看不懂,包括一些國際關系領域的學者。他上來之后,這世界似乎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特別是朝鮮半島局勢發生的變化,一年前,很少有人能預料到特朗普和金正恩能坐到同一張談判桌前,但為什么最后特朗普做到了他的前任們都沒有做到的事?
閻學通:特朗普并不了解國際軍事安全問題。他原本想對朝進行軍事打擊,但后來才知道對朝進行軍事打擊是非常危險的事,于是改變了策略,轉向談判。
恰巧朝鮮的核試驗已經能滿足朝鮮的最低核威懾需求,于是美朝就找到了一個可以談判的共同點,即朝鮮停止核試驗和洲際彈道導彈的研發,美國放棄對朝進行軍事打擊的計劃。
這兩點不是短期考慮的政策調整,而是美朝雙方可能長期執行的戰略,于是雙方達成了共識。但在達成這一共識之后,美朝雙方都不再對對方抱有更高的期待,這就陷入了維持現狀的狀態。(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