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麗蘋
1975年,位于敦化南路一段的金蘭大廈竣工,我買下十二樓的一間房子,稍事裝潢后,就住了進去。那時大約有八戶租給美國在臺協會當宿舍,因為我幫房東收這些外國人的房租,人家就都以為我是房東太太。
兩年后,臺北發生了個很大的地震,那些租房子的美國人,十之八九都嚇得跳出房門,逃命去了,從此不再回來。所以我隔壁的房子就空了。
這隔壁的房子,是 《聯合報》 記者李剛的,我一聽說他要賣掉,就跑去找他。
“你賣之前,一定要經過我同意。”我說。
“為什么?”他看著我,推了推眼鏡。
“因為買的這個人,未來要跟我做鄰居啊!”
“那你自己選好了。”李剛很客氣,回房間拿了鑰匙,就交給了我。
拿到鑰匙后沒幾天,一個涼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門鈴。門一開,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對我微笑。他穿著白襯衫和卡其褲,剃個小平頭,氣質斯斯文文,站得規規矩矩。
“什么事啊?”
我沒見過他,所以知道他不是住戶。
“我要看房子,聽說鑰匙在你家。”
“對!但我沒時間陪你,你自己進去看好了。”我轉身就拿鑰匙給他。
那時我家開的牙科診所忙極了。
“可以這樣嗎?”他很驚訝。
“當然可以啊!我說了算。”
于是他自己開門進去看,看了大概二十分鐘,就又來按我門鈴。
“怎么樣?”我問。
“還可以啦,不過,有這么多缺點……”他拿給我一張巴掌大的紙,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喲!這是新房耶!哪來這么多缺點?”他的斤斤計較令我有點不耐煩。
“這房子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我要。”他馬上回答。
“你要啊?”
“簽約不曉得要和誰聯絡。”
“等等,我有話要問你。”我仔細端詳他。
“有什么問題嗎?”
“當然有啊!你平時做什么的啊?”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慢條斯理地,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名片—— 政治大學研究員。
“喔!你教書的啊?教書的好,生活就是很單純。”
那時候我才三十六歲,對于人情世故還不是很成熟,所以一聽說他教書,心防就卸了大半。
“那你家有什么人呢?”我接著問。
“有六十歲的媽媽,還有個小女兒。”
“那人口也是簡單。”那時我根本沒想到他沒老婆。
“為什么問我這些?”
“因為一旦你買了房,就要跟我做鄰居啊!我得搞清楚你是怎樣的人,我不要來一個奇怪的人,將來和我鬧得很不愉快。”
“喔,這樣啊。”他想了想,然后又客氣地問了一次,“那簽約我要跟誰聯絡?”
“我把屋主的電話給你。”我念了號碼。
他用小筆記本抄了下來。然后就在我要關上大門,而他要走進電梯時,他突然回過頭問:“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啦,以后就好好跟我過啊!”
這就是我初遇大師的第一面。現在回想起來,真覺不可思議。平時我是個反應很快,又很謹慎的人,但那天怎么會懵了呢?居然沒注意到他沒提到老婆。如果知道他沒老婆,我不會這么干脆讓他做我的鄰居,一定要再問他很多問題,看他究竟是老婆死了呢,還是有了孩子卻不結婚。那天大概是看診太忙了,導致我腦袋轉不過來。
晚上我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接著才想到,我只看了名片上的職稱,名字根本不知道。所以就爬起來,把收在抽屜里的名片拿出來看看。我的媽呀,是李敖耶!我嚇了好大一跳,隨即感到這非常有問題。當時想,也許過兩天看看,他就不要買這個房子了,不然我可能是找了個麻煩。因為他到處和人結怨,和人沒有不打官司、不告狀的,他的惡名就是這樣昭彰。
過了幾天,電話鈴響,他說:“房子我已經付了訂金。”
“什么?你買好啦?”我沒想到他動作這么快。
“房子開價多少?”
“兩百六十萬。”
“喔?那還可以啦!你準備什么時候搬進來?”
“我過兩天付清余款,然后要叫人來裝修一下。”
“對了,”我忽然想到個問題,就問他,“你的刑期不是很久嗎?怎么有辦法從監獄出來?”
“是你們國民黨的朋友,吳俊才 (時任中央黨部秘書長) 保我出來的。”
放下電話,我心底咚咚咚,覺得完蛋了,他這個麻煩要住進來了。接著我打電話給吳俊才先生,他就住在我家后面,而且是我家診所長期的病人,所以還蠻熟。
“欸,吳先生啊!你怎么讓李敖就這樣出來了呢?聽說還是你把他保出來的。”
“啊,那是奉了經國先生命令。”當時放大師出來要有保人,但親人都不可以保,一定要外人保。可誰敢保他?所以最后還是經國先生下令吳俊才秘書長把他保出來,接著安插他到政大研究所,也就是讓他出來還有個頭銜和薪水,算是安撫他。希望他學乖了,不要再鬧事。
房子裝修好后,大師搬了進去。剛開始他都把門關起來,不跟任何人來往,也沒看到什么人來找他。我家因為是診所,所以大門通常開著,免得病人一直把電鈴按得叮當叮當。
有天早上,我看見他出門。“李先生,請站住。”
他愣了一下。
“你搬來這幾個月,沒看見你有什么活動。我不是監視你,只是關心你。你那么年輕,把自己關在門內干嗎啊?在創作啊?”
“沒有,我什么都沒寫。”電梯來了,他走了進去。
“奇怪耶!為什么把自己關起來,卻不寫作?”我按住電梯鈕,“你都在想什么呢?以后人生干什么呢?再說,你除了寫作還會什么?人活著總要做事啊!也沒見到什么人去你那兒,當然半夜我是不知道,白天反正我門開著,一切都盡在我眼底。你這樣好可惜喔,才四十幾歲,來日明明還長得很。”
他聽了氣急敗壞,踩了好幾下腳,導致電梯微微搖晃。“你叫我寫作?結果我寫的東西都被封殺!你知不知道我寫了八十幾部書,被封殺了六十幾部!連版稅都沒拿到!”
“但你不寫作好可惜喔。我只是可惜啦,沒有別的意思。”我放開了按鈕,電梯門馬上關了起來。
大師搬來以前,美國人和我兩戶之間的空地,有一塊很大的澎湖大理石。這大理石是樓下幾個管理員合送我的,他們和一些工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搬運上來,并按照我的意思,朝著適當的方位擺放。以后每回我出門,看著都覺得氣派。
大師搬來后,有天就來敲我門:“院長,請問你,這塊大理石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不好啊?”
“還可以。”他點點頭。
“喔,還可以就擺在這吧。”
“可是有個問題啊!”他踏了下地板,“這放石頭的地方,你有沒有考慮到,有一半是我的啊?”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超過了地界。他的思維說好聽點是細致,說難聽點是計較,要是一般人碰到這樣的事情,不就吵架了嗎?
“啊?你那么跟我計較?”
我看著他那副摩拳擦掌、準備要吵架的樣子,想著怎么回答。
“好!本人很大方,靠近你門口的一半大理石算你的,另外一半是我的。若你不喜歡,把它剖了一半丟掉也可以,任你處理。”
因為這大理石太重,沒十個人絕對搬不動,我沒有辦法處理。
“有一半是我的啊?”他很驚訝。
“對啊!我拿出來就分你一半啊!”
然后我們約法三章,從今以后拿到門口的東西,他一半我一半。誰要是想拿東西到外邊來,就要分對方一半。
這塊大理石,好像就是我們交鋒的基石,它奠定了我們往后幾十年相處的墨規。
過了一陣子,有天我打開門,就看到一大盆紅白相間的郁金香,擺在大理石旁邊。我當然曉得是大師買的,但故意不吭聲。
隔了兩天,他忍不住問:“欸,你有沒有看見門口那盆花?”
“有啊!還不錯的,郁金香啊!”
“我買的啊!”
那時臺灣的郁金香很貴,因為才剛開放從荷蘭進口。
“我知道,你又不會種。謝謝!”
又有一天,我打開門,看到他家門邊擺了個大鞋柜。我走近一看,就確信那是中山北路買的外國貨,以當時市價,沒有六千五百塊以上不可能買到。六千五百塊是什么概念?當時我住的房子才兩萬多塊錢一坪 (約合3.3平方米),現在來說,那鞋柜大概值二十幾萬。我看著鞋柜上那美麗的木紋,心想:“我們定下的規范還不錯。”
然后過了兩天,他看我沒什么表示,就跑來問我:“欸,你有沒有看見我買的鞋柜啊?”
“有啊!蠻好的啊!很貴欸。”
“我想擺個鞋柜,可是你說,今后我放在門口的都要分你一份。”
“正是這樣,謝啦!”我對他笑笑,“你畢竟有眼光,肯舍得買這么好的東西。東西這么貴,我可舍不得拿出來。”
他慢慢開始和我有一些互動后,我知道他一個人在房間里面,經常沒什么東西吃。有天我買了十個白饅頭,就把四個放在他鞋柜上,接著按門鈴。
“什么事?”他開了個門縫問。
“大師!這是很有名的‘不一樣饅頭,排隊很久才買到的!分你四個,因為你又不會去買。”
他拉開大門,拿起盤子,很驚訝地看著我。
“別驚訝,以你的才華,以你的寫作能力,你是配得上這個稱號的。我期許你有天成為大家的大師。”“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叫他“大師”。
記得我第一次在鞋柜上擺食物的時候,沒按他門鈴。回到家張醫師 (我先生) 就說:“你要按一下門鈴啊!光是擺在門口,他不敢吃啊!”
“為什么?”
“他會以為別人來毒死他。”
后來我和大師比較熟,就聊起了這事,他承認自己的確有這一層憂慮。
其實,他防范心還是很強的。
大師搬來沒多久的時候,有次他進到我家,就問我:“你們家不看書的啊?怎么家里一本書都沒有呢?”
“看啊!”
“看什么書呢?”
“我喜歡的就翻一翻啊。”
他看向我的鋼琴,更驚訝了。“你學音樂的,怎么連音樂的書都沒有?”
“喔,因為我看完就丟了,不然就送人了。”
我念的是藝專的音樂系,我的書都給了小一屆的一位學弟,因為他家里很辛苦,沒有多余的錢買書。更何況,那時的書又貴,公務員一個月三百塊不到的時候,我們一本原版的書要三百五十塊。
那學弟整天跟著我,人家就都以為我們在一起,其實他只是等著拿書。畢業考試時,我在里面考,他在外面等。所以我畢業時,一本書都沒有了。
“喔,”他想了一下,“那我送你一點書好不好?”
“可以啊!但給我不就是浪費嗎?我又不太看。”
“擺擺也好。”
所以他就送了我 《胡適選集》 和 《諾貝爾文學獎全集》。
過了幾天,他又來我家問我:“雖然是裝飾,你有沒有多少翻一下啊?”
“有啦!”我打開廁所門,給他看馬桶水箱上的書,“坐在馬桶上會看個幾頁,上完廁所就擱著了。”
他哭笑不得。
幾年后,他又送了我 《李敖大全集》。我把書擺在正對家門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就說:“這個位置太好了!”
大師搬來的頭兩年,經常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拿個水瓶,在十一樓和十二樓的樓梯間,走上來、走下去。
“你在干嗎?”有天,我終于忍不住問。
“做運動,最便宜的運動。”他喘著大氣,用手背擦汗。
“那干嗎拿著書呢?”我看了看書名,感覺是沒什么意思的書。
“我在背書。”
后來我叫他不要再這樣爬了,因為下樓梯太傷膝蓋。所以,之后他就改成從一樓爬到十二樓,再搭電梯回到一樓,然后又爬到十二樓,這樣的循環。
還有次,大概是清晨,大師很高興地騎著腳踏車,“咻—”地溜進了金蘭大門口,而我正好站在那。“你到哪去了啊?”
“我騎去臺北火車站,還繞了一圈。”他紅通通的臉上透著得意。
“干嗎去啊?”
“買張車票。”
“你腦筋不清耶!”我大聲罵他,“騎什么腳踏車?多危險啊!你以為腳踏車可以隨便騎啊?”
“我只是想運動一下……”他呆呆地看著我,不明白為何被罵。看了柜臺的管理員,管理員也不置可否。
“你外面那么多敵人,說不定哪天誰會故意開車子撞你,以后不準騎!更何況,清晨騎本來就很危險,經常會遇上酒駕的。”
一直不動聲色的管理員,眼看大師進了電梯,才跟我說:“唷!他給你罵得沒敢動。”
“當然!他知道我是為他好。”
大師后來覺得我說得對,就買了個固定腳踏車的支架,改成在家里騎。
不怕我 ?
大師搬來沒多久時,有次他對我說:“我是個厲害角色。”
“那自然。”我完全同意。
“但你怎么不怕我?”他皺起眉頭。
“啊?我為什么要怕你?”
大師愣了一下。
“我又無求于你,你也無恩于我,彼此相處又很尊重,很有尺度。我不怕厲害的人,反而很愿意和厲害的人做朋友,因為厲害的人大都明事理。”
“那倒是。”
“我只怕渾的人,對那種人就是有理說不清。你厲害,而且我覺得你蠻講理。就算偶爾做些離經叛道的事,也都還站在個‘理字上。”
“喔!”他眼睛一亮。
“再說,有沒有誰說過我害人呢?”
他看著天花板,想了幾秒鐘。“那倒沒有喔。”
“你最擅長的就是‘以證據罵人,但我行得正,根本沒有小辮子讓你抓啊!無法修理我,還怕你什么?我這一生沒什么本事,唯一厲害的就是安分守己、和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我不去占人便宜,也不讓別人踩到我的界線,而要是誰故意來踩,我絕對予以還擊。所以哪天要是你不講理,我就罵你,罵沒有用,我也還有一招。”
“什么招?”他探身過來。
“躲你啊!把你關在門外,把我關在門內!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以后,每當大師遇到朋友,而我又剛好在旁邊,他就會指著我,向對方介紹:“這就是我最厲害的鄰居,你相信嗎?她不怕我耶!”
大師買的房子沒附車位,他一直想要一個。
有天他跟我講:“嘿,我們來搞搞看,看能不能搞得我們都有車位。”
“我有車位啊,早就買了。”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車位應該是我們大家共有的!”
“誰講的?金蘭的22個車位,是22個人持有權狀。你怎么可以搞呢?搞不到的,別搞了。”
他不相信,就搜集資料,花了一些時間研究。結果正如我預期,當初大家買車位的法律文件毫無破綻,也就沒有他可以見縫插針、胡搞瞎搞的余地。他認知到這點后,非常失望。
后來有天,我睡一覺起來,忽然想起地下室其實還有閑置的空間,大約就是一個車位的大小,只是位置很差。如果車子停在那里,后面的車子就不好進出,所以不能直接把那地方變成車位賣掉,于是,我打電話給當初建這大樓的負責人葉財記。
“欸,葉老板啊,你那個車位畫得不太好。”
他現場來看過后,也承認不太好,不過,后來我解決了問題。本來發電機位在機房的正中央,我找工人把發電機往左邊推過去,接著把機房改小,就在柱子旁邊挪出了一個位子,那邊比較好停。
“啊唷!原來那里還有一塊土地,”葉老板說,“怪不得我每年都多收到一張地價稅單。”
“既然有這個空間,而李敖大師剛好想買個車位,你就賣給他吧。”
“張太太!”葉老板雙手合十,欲哭無淚,“你行行好,別招來這個牛鬼蛇神,我惹不起他。”
“放心啦!”我拍拍他的肩,“有事我承擔。”
葉老板苦思許久,看起來百般不愿,但終于還是說:“好吧,我賣。”
“那多少錢啊?”
“你說就好了,”他連忙擺手,“我不要說。”
他連說價都不敢。
我和大師講了這事。
“你看!你有錢要買東西,人家怕得幾乎不敢賣給你。”
“喔……”他若有所思,“那該用多少錢跟他買?”
“如果你想買,就要照市價。找人來估價后,你愿意就買。”我一邊回話,一邊為自己倒了杯茶,“總之,為了無中生有這車位,我可費了不少功夫,該照顧你的我都照顧了。”
專家估價后,那車位市值兩百六十幾萬,但是要交個十萬塊的增值稅。結果,大師不只買了車位,連稅金也一起幫葉老板交了。大師這件事做得很漂亮,得償所愿,還兼顧了人情。
“這樁買賣,他對我可真好!”葉老板不敢置信,“多虧了你!”
“他對你好,跟我沒那么大關系。”我在電話中說,“買賣不占便宜,就是他的本性。人啊,不打不相識。你沒想到大師有這么圓融的一面吧!”
大師家里沒什么裝飾,書倒是一堆,連房子的隔間都是用書疊成的。可是書一多,就怕火災。萬一哪天真的燒起來,豈不是完蛋?為了安全,有天他就買了緩降機。那緩降機是火災時專用的,是附有一條長長的繩子、能垂直升降,而且應該是可靠的機器。當時一臺緩降機要六萬塊,三十幾年前的六萬塊是很大一筆錢,他還買了兩臺,先是在他家裝一臺,然后在我家也裝一臺。
“你裝這個干嗎?”我問。
“以防萬一啊!消防車的云梯只到十樓,而我們都住十二樓。”
機器裝好后大師很高興,于是對我先生說:“欸,張醫師啊,你綁個繩子,下去試試看!”
“奇了!為什么你不下去,卻叫我下去啊?”張醫師拿了繩子,就遞給大師。
“因為我怕死,”大師靦腆笑笑,“不敢下去。”
后來還是裝機器的工人試給我們看。原來使用緩降機,得爬出窗外,用繩子綁個好復雜的結,再慢慢晃下去!這不到緊急情況,誰敢下去啊?而且,就算情況危急到非下去不可,我們誰也沒那個體力抓繩子,抓不好就會掉下去,在眾目睽睽和尖叫聲中,摔成一個又一個肉餅。
許多年后,火災一次也沒發生,我覺得那個機器太占地方,而且未來大概也派不上用場,就趁第二次裝修時丟了。大師的倒是原封不動,在防塵罩的庇護下,隨時待命。
丟緩降機的時候,我跟他說:“算啦算啦!遇上火災我也不逃,大不了跟金蘭同歸于盡!”
我們金蘭每一戶,從正面到側面,都是四十四塊玻璃窗,窗戶多的好處就是室內明亮,壞處就是清理很費工夫。大師剛搬來時還沒結婚,一個獨居的大男人,卻把窗戶和房間弄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一般人都是看到玻璃積灰塵了,或是有些霧了,才偶爾去擦一下。但大師很勤勞,總是在灰塵還來不及生成時,就拼命擦,把玻璃擦得傻瓜亮,亮到有時我甚至懷疑,窗戶上會不會根本就沒有玻璃?
還有擦地板,不是拿拖把,他都是跪在地上擦。他對擦過的地板要求很高,那就是一根頭發都不能有,可見他是多么愛整潔。所以我第一次到他家時,我說:“唉唷,我拖地啊,都只是拿拖把寫幾個大字就完事了,你這樣我真的自嘆不如。”
他很怕別人用他的廁所,別人用過他就覺得不干凈。雖然客人來到他家,有需要的話廁所是一定會借,但客人一走,他就趕快清潔。
還有,他的內衣,哪怕破了也是洗得白亮。曬衣服的時候,他一定要褲子曬一邊,衣服曬另一邊,以一樣的間隔對齊。這跟他對待藏書的方式一樣,也就是一絲不茍、分門別類。
一般人都不了解他的這一面。至于他交來的女朋友,賢慧的固然也有,但大都不會做事、不替他打理。其實大師也不要人家幫他打理,家里的整潔,他堅持自己來。
有次一位國民黨的要員問我:“張太太,你覺得李敖的政治傾向,會不會有危險?”
“不可能。”我馬上回他。
“怎么說?”他傾身向前,眼神炯炯。
“他家那四十四塊玻璃,擦得比我都亮,可見他每天要花多少工夫在意自己的生活品質。亡命之徒不會這樣,所以他不可能造反。”
“喔!你言之有理!”
大師對家事是那么一絲不茍,可是結婚以后,就幾乎不做了。以正面的角度來看,這也許能解讀為:他相信王志慧,覺得她能將家事做得很好。家事不必操心后,大師就多了不少讀書寫作的時間。
大師對九個管理員很好,哪位生病他就趕快掏錢,而且不是掏一點點,他一給就是五千塊。當時五千塊很多,管理員的月薪才三千多。還有逢年過節,紅包一發就是每人三千塊。
所以那些管理員覺得,這下可找了棵大樹靠。大師都跟管理員說:“我給你們錢,可千萬別跟院長說,不然她會拿回來。”
他動不動就發錢,是因為覺得管理員賺得并不多。
當然這種揮霍的事我不會做,我只把錢花在刀口上。
“你好小氣。”大師有次跟我講,而我用眼角余光瞄到,管理員在旁邊偷偷點頭。
我看向大師的夾克口袋,果然比平時扁了一點,再看看管理員那一直插在口袋的右手,以及臉上藏不住的笑容,就明白他們剛才在做什么了。
“你是大方啦!”我這樣回他,“可是我是當家主事的人,整棟大樓都歸我管,每天都得苛算著過日子,當然小氣啰!”
管理員說要上廁所,就下樓去了。我知道他八成是回房間放東西,但我不管他。
“我不能大氣啊!大氣就敗家了!”我繼續對大師說,“更何況,我小氣是占了誰的便宜啊?或是刻薄了誰啊?做公家的事,就一定要秉持著法度,謹慎用錢。我不能落誰話柄。你呢?沒有法度,心情好的時候,就隨興揮灑鈔票。當家主事的人,可不是這樣做事喔!”
“喔。”大師應了我一聲,但臉上的表情啊,好像在說:“你是你,我是我,反正下次我高興,還是要給錢!”
(選自《檔案春秋》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