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貧記

胡曉

在萬山鄉怪石村委會猴子巖老箐的大山深處，有一獨戶人家，男主人張老虎，與妻子兒子三口人久居于此，過著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從他家到所屬的村委會所在地，有八十多里的距離，先得穿過十幾里長的原始森林，再途經很多道怪石嶙峋的山溝，才能到達。如若到鄉里趕集，像張老虎這般身強力壯的漢子，都得在清晨天不亮出發，到了集鎮上已經是下午三四點，大多數攤位已經收攤，再回去，已是夜深人靜時。張老虎依稀記得母親過世沒多久，父親就帶著他搬到這里，如今父親已過世多年。這么多年，只有快過年時，張老虎會到鄉里購買些年貨，囤積一些生活必備品，其它時間他幾乎不出大山。到了信息化高速發展的二十一世紀，張老虎一家依然不通電，照明仍然得依靠煤油燈和馬燈。

不久前，張老虎帶著兒子大山在山上打獵，運氣不錯，父子倆共打中兩只野雞，捕獲一只頭大身子粗的竹鼠，一家人飽餐了好幾頓，可妻子卻病倒了，過了幾日不僅沒好轉，反而日漸加重，已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張老虎這才慌了神，急忙和兒子背著病重的妻子，往鄉衛生院跑。

父子倆輪換著把張老虎的妻子背到衛生院時，已是大半夜了，醫生說病情嚴重，得住院，而住院得預交一千元押金。人生地不熟，身上只有五十多元錢的張老虎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交代兒子在醫院守著妻子，自己去籌錢，天剛泛白，張老虎就走出了醫院，在街上茫然地晃蕩著，念著妻子的萬般好，捂著空空如也的口袋，一個大漢子也忍不住流下淚來。無奈之下，他在趕集的路口跪了下來，當街乞討救妻。萬山鄉原本就是當地最窮的鄉，村民們都不算富裕，即便有不少人同情他，可也沒有多少余錢可以施舍給他，從早到晚，他一頓飯沒吃，也就討了不到一百元錢。想著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他不敢回醫院，只能麻木地游走在街上。在經過農村信用社門口時，他看見一些人走進一間安著玻璃門的房子里，一會兒就數著錢出來，于是他走近觀察，發現錢是從一個機器里面出來的。張老虎眼前一亮，心生一計，便在旁邊的臺階上觀察著，等到夜深人靜，整條街上空無一人時，他拾起事前準備好的大石塊走進了玻璃房，舉起石塊狠狠砸向取款機，一錘下去，刺耳的警報響起，他心里一驚，手腳不聽使喚地亂顫，雖然害怕到了極致，可他顧不了那么多，恐懼變成了加倍的力量，更加用勁地砸下去。機子還沒破口，錢也沒拿到，他就被沖進來的兩名保安制服在地了。

醫院在檢查后確診張老虎的妻子感染了野生動物攜帶的病菌，在醫院和政府的幫忙下，得到了民政救助，免除了一切醫療費用。可張老虎卻因為打砸自動取款機，犯了故意破壞財物罪，被判處了三年有期徒刑。

半個月后，張老虎的妻子病愈出院，可因為丈夫坐牢的事，有了心結，整天悶悶不樂，并再三告誡兒子張大山初三畢業就回家吧，外面的世道太復雜充滿危險。父親進了監獄后，張大山因擔心多病的母親一個人在山里的生活不安全，初中剛畢業就回家務農了，年近十五歲的大山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和父輩一樣，靠務農自給自足，偶爾上山打得幾只山雞、鵪鶉、野兔等野味到鄉上賣了之后，換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同樣與外界接觸甚少。

其實張大山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學會了祖父和父親傳下來的打獵秘籍，對各種動物習性已經了如指掌，能學各種鳥叫，能隨蜜蜂采蜜落在樹葉上的糞便找到蜜蜂巢獲得蜂蜜，能憑借各種蛛絲馬跡找到野兔、野豬的窩，山里的動物就像他家養的一樣。每次抓到瘦弱和幼小的動物，張大山都會把它們放走，受傷的還會救治。他家房前屋后到處都是動物的窩、小洞和開著門的鳥籠等動物的巢穴，還有水和食物，到了晚上，野兔、山雞等很多小動物都會把這里當作避難所，特別是秋收之后，山上食物稀少，很多老弱病殘的動物都會來他家旁邊找吃的，每年這個季節，張大山都會在夜晚打著馬燈和母親選一些動物到街上賣錢，用來購買糧食和年貨。但從來不貪心，只要賣的錢基本夠買糧食和年貨就行了。他們一直遵循著大山爺爺傳下來的家訓：“要善待生命，盡量少殺生。不殺為人耕地的牛，不殺為人馱東西的馬，不殺為人看家的狗。”他家養的牛、馬和狗都是喂養到老死，然后埋葬在山上。

每年春天，他們家要在各個山坡上種上很多鳥兒們愛吃的小米、玉米，野豬、野兔等動物愛吃的紅薯、紅蘿卜等農作物。莊稼主要是種給附近的野生動物吃。動物們吃剩下的還要收回來放在家中，每天放些在房前屋后，給找不到食物的動物來吃。張大山的爺爺說這樣才會有賣不完的動物。他們一家就這樣和山里的動物吃住在一起。

張大山的爺爺沒文化、迷信，自從老伴過世，風水先生告訴他，原來居住的地方不適合他居住，所以替他選了這么一個與世隔絕之地，并告訴他，這是風水寶地，倘若搬遷至此，后人定能衣食無憂，他也能身體康健，長命百歲。爺爺對此深信不疑，盡管他只活了五十八歲，而父親對此依舊選擇相信。因為交通的不便和信息閉塞，祖孫三代人的生活一直是只能吃飽肚子的狀態，當年大山的爺爺自己挖窯子燒瓦建蓋的小土坯房里，三張簡陋的木床分別在三個竹籬笆隔著的房間里，屋里有個火塘，一口鐵鍋，一個水壺，一個木盆，一盞馬燈，一把弓箭，一把菜刀，一張破舊的木桌，幾個土巴碗，五個木凳子，三把鐮刀，四把鋤頭，這些就是張家人的全部家當。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然生活貧窮，但張大山一家最擔心的還不是生活問題，而是生病，只要有人生病，爺爺傳下來的草藥治不好，他們就沒辦法了，山高路遠不說，最難的是家中沒有多余的錢醫病。

慶幸的是2015年8月，怪石村委會把張大山家納入了建檔立卡戶，結合他家的實際，把他家納入到民政兜底扶貧戶，但因為山遙路遠，只能先對他家的土坯房進行了加固，確保居住安全。接著安裝了自來水，建了個木板廁所、廚房;安裝了太陽能照明燈和太陽能熱水器。結束他們家點煤油燈、燒明子照明的歷史，特別是不用廁所的不文明習慣。

新上任的鄉、村領導，也非常重視張大山一家的情況，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建議他們一家搬出大山生活，而且張大山的打獵行為也是違法的，可無論怎么勸說，張大山的媽媽堅決不肯搬遷。

隨著國家加大了生態保護力度，猴子巖老箐里面各種野生動物逐漸增多，被規劃成了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讓張大山家搬出大山，成了地方黨委政府在重要會議上討論的大事。一個烏云密布的夏天早晨，怪石村委會接到省、州、縣和鄉下達的緊急通知：天氣預報明天將有一場百年不遇的臺風經過這一帶，要求每個村委會必須通知到每家每戶，做好安全防范工作，確保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縣長特別批示：各級各部門必須高度重視，抓好預防工作落實，不得麻痹大意。

怪石村委會的馬主任在安排工作人員下鄉通知群眾時，特別把自己安排到了最遠的張大山家，擔心張大山家那間破舊的土坯房經不起暴風雨的肆虐。獨自一個人走進深山的馬主任卻沒能再走回來，頭天晚上加班做檔卡戶資料到深夜才休息的他，原本就患有高血壓，加之操勞過度，引發腦溢血，永遠地躺在了通往張大山家的路上。

萬幸的是臺風因為受大山影響偏離了方向，當天晚上只是下了一場大雨，張大山家躲過了一劫。鄉里、村干部為了張大山家的搬遷真是煞費了苦心，除了馬主任外，還有一次村委會工作人員在到張大山家開展扶貧工作回家的路上，被野豬襲擊過，一名同志還被咬傷。

多次無功而返后，鄉里的領導、村委會干部，談及張大山家的脫貧工作，個個搖頭嘆息，難免有些心灰意冷。發牢騷時都說：“張大山家就是釘子戶，扶貧工作難干嘍！”但縣委書記在全縣扶貧攻堅大會上多次強調，習主席說了：“‘在扶貧的路上，不能落下一個貧困家庭，丟下一個貧困群眾。——這是中國共產黨人的莊嚴承諾、為民情懷和執政信念。”扶貧工作是全縣人民必須打贏的一場硬仗！

2016年初春，大霧彌漫，山風凜冽，張大山家里突然來了兩個自稱是風水先生的人，一個四十歲上下，一個二十來歲。四十歲上下的先生進門就說：“小哥，你好啊！我是隔壁鄉的風水先生，你們村有戶人家的父親過世，請我在這一帶山上找一塊風水寶地安葬，今天路過你家，身上帶的水喝完了，想討碗水喝？”說完無奈地把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給張大山看了一眼。

張大山上下打量了先生一番，見此人身材魁梧，眉宇間有一顆豌豆大的黑痣，特別顯眼，端莊的四方臉，氣宇不凡。年輕道士手提一個大包;張大山趕忙端來凳子讓兩位先生坐下，泡了壺茶給二位喝。張大山心想：“工作人員總是勸我家搬出深山，可我家又不想搬。現在剛好有先生來到家中，剛好問問他該何去何從！”

看見二位端起水喝了，張大山乘機說：“師傅，請你也幫我家看看風水嘛！”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在他家房前屋后轉了三圈，用手機打開指南針在門口轉了轉，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對張大山說：“你家祖孫三代打獵過多，惹怒了山神，山神給你家帶來了災難，你的父親還健在，只是犯了牢獄之災，母親常年生病，對嗎？”

張大山和一旁的母親聽了信服得連連點頭，心里對風水先生的神機妙算佩服不已。

先生叫張大山取來一些鍋底灰，把半盆水弄成了“墨水”，然后叫小道士從包里取出一張白紙，遞給張大山說：“你看看上面有什么？”張大山仔細看了好幾遍，很確定地說：“什么也沒有呀？”先生說：“現在你把這張紙放到那盆“墨水”中，讓它全部變黑。”

張大山把那張白紙放進那盆“墨水”中，來回翻動想全部弄黑那張紙。漸漸的張大山睜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那張紙上出現了一串文字，雖然張大山只念完初中畢業，但紙上的幾個字，他還是認得的：“此地不可久留，聽政府的話，搬遷必有好生活。”

先生看了一眼那幾個字說：“還是順應天意比較好，聽黨的話，搬出去三年后一定會發財的，你還可以找個媳婦，生活會比現在好得多。你家打獵那么多年，那些野生動物都是有靈性的，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趕快搬走為妙！”張大山和母親聽了連連點頭。

先生走后的那天夜里，山風和往常一樣晚上比白天吹得厲害，躺在床上的張大山想起了先生的話，便豎起耳朵細聽，感覺像是小動物在抽泣，越聽越害怕。

第二天問母親，也說聽見了哭聲。母子商量后決定搬遷，越早越好。怪石村委會的干部加上幾個年輕壯勞力，僅花了兩天時間，就把張大山一家搬進了村里新建的光明新村。村里有三排兩層的小洋房，全是黨委政府為異地搬遷群眾新建蓋的，不用花一分錢就能入住，有勞動力的人全部安排在了周邊的種植和養殖合作社里打工。張大山和母親因為有養殖小動物的豐富經驗，被安排在希望養雞專業合作社工作，每人每月領兩千元的工資，母子倆一個月四千元的收入，這遠遠超過了張大山家在深山里一年的收入了。張大山母親多年沒有治好的婦科病也通過新農合和檔卡戶的就醫優惠政策在鄉衛生院徹底治療好了。帥氣的張大山在參加農村實用科技培訓班交了一個女朋友，不久就結婚生了個胖寶寶。在光明新村生活不到一年，家里就添置了電視、冰箱，用上了電話，張大山還騎上了摩托車，一家人從曾經的衣衫襤褸，變成了“毛光水滑”的講究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二零一七年春節前夕的一天早上，村干部打來電話說是掛鉤他家的工作人員，下晚些要來看看他，讓他下班后回家等著。到了傍晚，光明新村里來了一輛小車，車上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手里拎著一床棉被和一桶食用油，后面跟著個年輕人，肩上扛著一袋大米。他們帶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走進了張大山家。張大山見到老人，喊了一聲“爹——”，就沖上去抱住了張老虎，一家人流著淚，歡笑著擁抱在一起。張老虎指著旁邊的人告訴老婆和兒子：“這位就是我們鄉的王鄉長，這是他的李司機！我在監獄里他們經常去看望我，了解我們家的情況，逢節假日總給我送好吃的，在他們的幫助下，我今天減刑回家了。他們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呀……”

張大山打量了一番這兩個人，突然覺的很面熟，再仔細一看，王鄉長眉宇間那顆豌豆大的黑痣，讓他驚奇得沒說出話來。見他驚奇的樣子，王鄉長和李司機哈哈大笑起來。王鄉長邊笑邊說：“來，來，來，先坐下來吃飯，等我慢慢給你揭秘！”

原來為了啃下脫貧攻堅工作中的硬骨頭，順利完成全縣脫貧任務。縣長在會上下了死命令，要王鄉長想盡一切辦法，讓張大山家搬出大森林，和其他檔卡戶一樣達到“兩不愁，三保障”的脫貧指標，順利銷號摘帽。王鄉長全面了解了張大山家的情況后，苦苦想了一個星期，才找到這家人“迷信”這個弱點。于是他和駕駛員配合上演了這么一出看風水的戲。走進張大山家就見張大山母親在喝藥，藥罐已經燒得很舊很黑，就知道她常年生病;那張紙上的字是王鄉長用白蠟燭事先寫好的，所以張大山看不出紙上有字，等浸染了鍋底灰的“墨水”后，蠟不沾“墨水”，字就出現了;說張大山能取個媳婦，也是看見他長得帥氣，順嘴說的。

王鄉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大伯、大媽、小兄弟，為了讓你們家過上好日子！我才出此下策，對不住了，今天特地來向你們家道歉 ……”張大山沖上前抓住了王鄉長的手，激動地說：“王鄉長，你算的命比那些風水先生準多了，你說三年我家要發財，現在已經發財啦;你說我可以娶個媳婦，也真的娶到了;你說聽黨的話，有好日子過，我家現在的日子也比住在大森林里好幾百倍了;已經超過脫貧標準啦，你沒騙我們，你才是真神仙，活菩薩……”

大年三十那天，“野人”家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上聯：吃水不忘挖井人，下聯：野人脫貧謝黨恩，橫批：共產黨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