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羞恥感從何而來？

程劍珍

從小到大，我的羞恥感一直很強。

自懂事開始，我就覺得自己長得不好，跟別人說話時很害羞，眼睛不敢對視，臉不知道朝向哪里。來例假時心里也很羞恥，覺得月經很臟，做女人很麻煩，很卑微，很累贅。

我還無法裸體，也見不得別人裸體。第一次去澡堂洗溫泉澡，半天脫不下衣服的我成了澡堂里的怪物。尷尬了半天，我還是落荒而逃。以后這樣的場合我幾乎不去。

生活中我也盡量克制和收斂，避免可能引起羞恥的點點滴滴。

總之，我為自己的長相感到羞恥，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為生而為女人感到羞恥，為生而為人感到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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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學了心理學以后，我知道我的羞恥感應該跟母親有關。小時候，母親看到我睡覺時露出肚子，就會說我：女孩子露肚皮，羞不羞！母親應該是真羞我的，因為我是真的感覺到了羞恥。但我總覺得事情遠不止這些。這點事情不足以激起我如此強烈而恒久的羞恥感。我還在疑惑，還在探尋。

今年國慶節，我參加一場認知行為治療學習培訓，老師介紹了如何通過提問，識別各種負面情緒的自動思維：

◎在你馬上要有這種感覺之前，你在想什么（通用）？

◎在這種情境下，你腦海里浮現了什么畫面，或者喚起了什么記憶（通用）？

◎這對我意味著什么？對我的生活、我的未來叉意味著什么（抑郁）？

◎我擔心什么事會發生（焦慮）？

◎最壞的后果是什么（焦慮）？

◎別人如何看待我，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憤怒、羞恥）？

◎這對別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憤怒）？

我是否破壞了規則、傷害了他人或未盡到應盡的責任？我如何看待這樣的自己（內疚、羞恥）？

◎這會讓你失去什么（嫉妒）？

當老師介紹到第6問，也就是“別人如何看待我，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時，我腦中突然天光一閃，兒時的記憶和羞恥感瞬間浮現，洶涌而出。我在心中驚嘆：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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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母親打我很狠，也很頻繁。被打得鼻子出血、頭上起包是常有的事，寸把厚的木尺都打斷過。母親這么打我，不是因為我調皮不乖，或做了什么錯事，僅僅是因為我排行老二，大姐去城里讀書，我不大不小，剛好留在母親身邊，幫助母親做家務，看弟妹。母親性子急，脾氣暴，順理成章的，我就成了她的出氣筒。

母親在家里打我也就罷了，問題是不分任何時間地點、對象場合，她的打罵會隨時降臨到我身上，讓我防不勝防，膽戰心驚！

有時我在教室里上課，母親的巴掌或鞭子會突然從天而降，打得我發懵。原來母親從走廊或教室的窗外經過，如果看見我有她認為不對的行為，比如做小動作，或與同學交頭接耳，哪怕只是轉頭問同學作業，她就會闖進來用這種方式教訓我，甚至讓我罰站，而不管全班正在上課，老師正在講課。

12歲那年，我到另外一個縣的學校就讀初一。第一次在學校操場參加做廣播體操，我發現這里的廣播體操跟我原來學校做的不一樣，正在左顧右盼，不知所措，母親看見了，她當場命令我跟著做。我很難為情，明明不會，一舉一動肯定漏洞百出，滑稽可笑。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你怕出丑我就偏偏讓你出丑，她或許認為這樣做可以激勵我，也或許認為她是老師，父親是校長，她應該帶頭嚴格要求子女，甚至殺雞給猴看。總之，她當即把我拉到操場前面，一米多高的水壩上罰站示眾，全校幾百號師生和圍觀的群眾，清清楚楚地見證了我的羞辱和難堪！

此刻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痛點，那就是我羞恥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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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得了抑郁癥，那是我把早年的憤怒轉化成了對自我的攻擊。

母親到了晚年，倒是多次提到，子女里面，我做的家務最多，挨的打也最多，表達了對我的內疚和歉意。我聽了很感動，也有些不忍，反過來勸慰母親：在那個年代，父母打小孩很普遍，何況那時生活艱辛，工作辛苦，經濟拮據，拿子女撒氣也很正常。再說了，我早早學會洗衣弄飯做家務，讓我在后來的居家生活中得心應手。同時，也由于母親的嚴格管教，讓我養成謙讓、寬容、勤勉、自律的優良品格，這讓我在為人處事方面頗有人緣，事業也有所成就。

話語中雖然是我在迎合母親，但當年的那份委屈，總算被母親看見了，表達了，這就夠了。

而那份羞恥，因為從來沒有被看見過，沒有被鄭重對待過，所以它一直存在著。只是它被我合理化以后，暫時打包封存，埋進了更深的心底，埋進了不易察覺的潛意識里。然后，它在那里醞釀、發酵、生長，再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每一條血管里，每一根神經里，潛移默化地，似有若無地，點點滴滴地，對我的生活發揮著作用。一有風吹草動，它就出來興風作浪，讓我感到羞恥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甚至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沒臉活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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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看見了這份羞恥，明白了它的來處，也知道了它對我生活方方面面造成的影響，是到我向它說告別的時候了。

我要讓自己明白，我沒有過錯，我不需要羞恥。母親那么對待我，是因為她不懂，也不知道如何以更好的方式對待我。因為她從小就沒有被好好地愛過，被溫柔地對待過，她不會，但我知道她是愛我的，我無需認領這份羞恥，無需為它負責。

就如衣服，我們穿久了，就會以為它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它代表了我，其實，它只是包裝我們的外殼，是我們外在的裝飾，我們可以穿上它，也可以脫掉它，換掉它。

我們是為幸福而生的，以自己的本色活著，就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也許，這是紀念母親去世兩周年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