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麥
這是我姑姑的愛情故事。讀讀這個非常時期的愛情故事,對今天的年輕人也不乏啟迪。
姑姑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高中畢業以后,進了市里的一家幾千人的大廠工作。
入廠伊始,廠里對新工人進行崗前培訓。那天是廠技術處陳記老師上的最后一堂培訓課。還有二十分鐘就要下課了,本來這個時間,別的老師都是留給學員提問答疑的,可陳老師卻另辟蹊徑。
“同學們,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有問題可以直接去技術處找我。下面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作為我這門課的結業總結吧!”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年輕人的活力,一下被調動起來,有位同學拿出了口琴,吹起了《共青團員之歌》,大家伴著節奏輕聲地哼唱起來……
“陳老師,我也想朗誦一首詩。”
“好,柳葉(我姑姑)同學,請你到前面來。”
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此后,姑姑記住了陳記,陳記也記住了姑姑。
一個月后,崗前培訓結束了,姑姑被分派到廠宣傳部。原來,那天就在姑姑深情投入地朗誦詩的時候,廠里的宣傳部長正好從教室外面經過,他被姑姑那甜韻的嗓音打動了。姑姑成了廠里廣播站的播音員。
第二年春天,市里從大廠抽調人力去南河沿加固大壩防汛。
姑姑也被派到大堤臨時廣播站,播發新聞,宣傳修堤的先進人物,給勞動大軍鼓勁兒。一天晚上,姑姑因為播報一個通訊,錯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當她打了飯,準備回廣播站時,意外地遇見了陳記。
“陳老師,你們技術處也抽人了。”姑姑驚喜地問。
“你不知道,我已經離開技術處,到加工車間了。”說話間,陳記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郁。
姑姑并沒有察覺,依然為著不期而遇而興奮。她的話匣大開,關于青春,關于大學,關于對詩的感悟與思索,一個個飛出來。他們并肩走著,聊著,來到大堤。晚風拂著細柳,寬闊的河面,灑滿了金光。倆人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姑姑的熱情與陽光,也打開了陳記的心扉……
如果說,愛情是一本書的話,翻的不經意就容易錯過,而當你認真去讀時,卻會淚流滿面。就在修堤勞動結束的前一天,由于堆料場的管理員操作失誤,致使打樁用的圓木堆塌落。當時正在裝車的陳記,為了保護身邊的同事,被滾落的木頭砸傷,送往了醫院。
姑姑知道這個消息,心里一直揪著。晚上,她步行三十里,趕到醫院探望。
第二天,姑姑回到廠里,把陳記的事跡寫成廣播稿,準備在廠里宣傳。但稿子送審時,卻被領導壓下了。姑姑便去找領導要說法。
“陳記舍己為人,為什么不能宣傳?”
“小柳,陳記的事的確很光榮。但我們干革命更應該時刻緊繃階級斗爭這根弦。”
領導欲言又止,想了一下說:“你可能還不大了解吧,陳記雖然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可家庭出身不好,父親是國民黨的軍醫,解放前去了臺灣……”
姑姑悵然的離開了領導辦公室,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此后的幾天,姑姑想用忙碌的工作來驅散心里的疙瘩,可閑下來的時候,陳記又會從心底冒出來。那種思念,就像一顆堅強的芽,要努力頂掉壓在上面的石塊。
愛情是什么?它能使人受傷,也能給人力量。
姑姑決定去照顧陳記。在姑姑的記憶里,那是她最難忘最幸福的日子。他們的花前月下,是一起讀普希金的愛情詩,讀《靜靜的頓河》;他們的卿卿我我,是坐車去郊外,看朝陽,賞紅葉,唱《山楂樹》,暢談未來。
三個月后,爺爺知道了姑姑與陳記戀愛的事,叫我二叔把姑姑找回家。爺爺是新中國成立前的老工人,根紅苗正,他哪能容忍姑姑的“離經叛道”。我父親記得,爺爺第一次打了姑姑,并且把姑姑鎖在了房間里。是奶奶悄悄偷了爺爺的鑰匙,姑姑才離家住到廠里的獨身宿舍。為此,爺爺氣得要與姑姑斷絕父女關系。
姑姑自由了,執著的追求自己的愛情。可陳記知道姑姑與家里的事后,卻沉默了。他曾嘗試著勸姑姑放手,可每次話到嘴邊,心就感到針扎似的痛。是啊,誰愿意放棄自己的真愛呢,那是融入生命的溫暖與真摯。但父女之間的矛盾,皆是因他而起,他不放手,不想傷害自己的戀人,這個情感的裂隙又該如何彌合?
城市迎來深冬的一場大雪,到處銀裝素裹。早上剛上班,領導就把姑姑叫去。
“柳葉同志,根據你最近的表現,下個月,宣傳部有個去廣播大學深造的名額,部里決定派你去。你要珍惜機會,同時,與陳記劃清界限,進一步檢舉揭發他的反革命行為。”
“檢舉揭發誰,陳記?”姑姑狐疑地問。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了,應該愛護你的積極性嘛!你去準備吧。”
領導的話,讓姑姑一頭霧水。在樓門口的宣傳欄里,姑姑看到了一張新帖的布告,在一行反革命分子的名單中,她找到了陳記的名字。姑姑失魂落魄地跑到陳記的住處,門上了鎖。鄰居告訴她,陳記昨晚被廠里的保衛干事帶走了。她又跑到廠里打聽,可沒人能說清陳記的下落。
姑姑病倒了,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戀人成了反革命分子,更主要的是,她從別人那里聽到一個消息:柳葉同志為了爭取去大學深造的機會,大義滅親,檢舉揭發自己的戀人。奶奶說,爺爺和我父親用平板車把姑姑推回來時,姑姑渾身燒得燙手,說了一夜的胡話。姑姑病了一個星期,終于能下地了,她就試圖去澄清自己,可除了爺爺奶奶相信她不會那樣做,再沒有人相信了。她的述說,在別人眼里是那么蒼白。索性她也就不說了,她即使澄清了自己,找到了嫁禍于她的人,又能怎樣呢?畢竟,陳記已離開了她。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姑姑一直沒有結婚,大家都說,她在等陳記回來。可姑姑等到的卻是陳記的死訊。
1980年,廠里給陳記等一批所謂的反革命分子落實了政策。經廠保衛部和市里公安部門聯系查詢,才知道,陳記當年被逮捕后,送到了貴州勞改。兩年后,在一次外出勞動時,他們乘坐的車因山體滑坡全被埋在了山下。
那之后的一個五一節,爺爺家里來了一位找姑姑的陌生客人——陳記的母親。老人和姑姑說了一夜的話。
那年的冬天,陳記突然在夜里趕回家看了母親,臨走時交給母親一個包裹,囑咐母親轉交給姑姑。包裹里裝著陳記的詩稿,還有一封陳記寫給姑姑的信。恰是這封信解開了姑姑心底的疑問。
“……柳葉,不要埋怨我,那封檢舉信,是我寫的,署的是你的名字。那天,我聽你說部里有去大學進修的名額,你很想去,我想為你爭取……”
姑姑給我講完這個故事時說,真愛就是彼此獲得幸福吧。可我常在心里自問,姑姑幸福嗎?
【原載《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