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機關當“臥底”

馮彬

曾 有那么段時間，我覺得快要精神分裂，現代人總是有很多心理問題，真的、假的、說著玩的，我屬于后者，不過當一個記者出現在機關工作崗位上，總會激發人的防御屬性，初識的人會問一句，你咋來這了？

是的，在記者生涯的初級階段，我在機關單位和上級行政崗位工作了15個月，受到的評價尚可。這甚至讓人覺得這樣的工作也不錯，按時上班，偶爾按時下班，可每當觀察到的事物催生出一個“這是好選題”的想法，就感覺我是來“臥底”了，一邊要做好所在單位工作，一邊還要為選題開路。

文件、簡報……那些對機關的誤會

到機關后我終于知道，怪不得有的稿子拿給官方審核，遲遲不見回復。字斟句酌有時會作為媒體人重視稿子的勵志表現，但在機關單位，這是常規操作，碰上政策和文字水平都高的領導，分分鐘改出來;可領導中也不乏愛糾結的，特別是在文字上，深思熟慮需要時間，稿子自然一時半會兒審不出來，可以理解。

如果哪個孩子的父母是機關單位里搞文字工作的，那孩子的語文成績一定不差。媒體人更關注的是如何把故事講好，順便推動一下社會進步;機關則更注重文字的精煉、連貫和政策水平。錯別字、詞不達意、語句成分不對，都是要命的錯誤。所以媒體的送審稿如果有錯別字，在有的機關領導看來，是很沒有職業水準的事，字都寫不對，你還講哪門子故事？

我曾編輯信息簡報，被領導改稿到懷疑人生，紙面上布滿了各種線條和補充文字。作為吃這碗飯的人，恨不得回爐再造拿一套外甥的語文試卷來做做，后來才知道，領導以前也是個媒體人，所以把一套卷子同時拿給一名資深編輯和一名辦公室寫手，誰分數高還真說不準。

我對機關的另一個誤會是關于文件，最初承擔取送文件工作時，總覺得就是樓上樓下跑的體力勞動。這東西看來看去都差不多，第一第二第三羅列出來，連結構都很相似，看也就是掃一眼大概。直到有次接手了寫材料的任務，才發現文件用時方恨少，無奈之下，硬著頭皮把近兩年的相關文件讀了一遍，才知道這里邊的廣闊天地。不過首次執筆結果不盡如人意，同事幾乎幫我重寫了一遍，為了不讓自己接到臨時任務時慌不擇路，我也慢慢學會了從最新的文件中尋找亮點。

所以在機關的文字工作者口中，經常會聽到一句話，學習學習最新文件。這還真不是空話，工作的多樣化非常考驗記憶力，優秀筆桿子似乎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兩個月之前看過的某個文件，能說出大概的辦理時間和內容;起草一份材料，能想起某次會議上可應用的論據。同事告訴我，接觸時間長了，形成自己的知識體系，自然記得住。

多看文件還有個好處，這里邊有不少選題，有時候一句話，甚至一個詞，都值得去挖掘。同時，各類信息也是一座新聞富礦，輿情、要情、參閱……這里有四五種經過篩選的“特供”信息，對于時政記者，總有一條讓你滿意。那期間，我的不少選題都出自這一渠道，選題會前的焦慮？不存在的。

在機關中煉成的“采訪功力”

在體制內，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尤為明顯，陌生人見面寒暄，很多人都喜歡找個“中間人”來加快友好進度。“你認得××嗎？我和他熟得很！”“哦，認得認得，他是我同學的朋友的領導。”談笑間，彼此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不少。

采訪中也有這樣的現象，對方見面就說，認識你們的某個領導，關系不錯，我都會說說領導近況，雙方往往都會放松一些。而采訪前，我也會搜集掌握對方單位領導的名字，起碼要記住人家姓什么，要不然一段話里提到兩三名領導，不問吧一頭霧水，問了又顯得沒做足功課，豈不尷尬。

其實融入到這個話語體系就會發現，機關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神秘。著名記者陳曉楠有句話，采訪時，把大人物當普通人來做，把普通人當大人物來做，這話說起來容易，特別是前半句，但這樣的自信是一個個采訪和一篇篇稿子積累起來的，對我來說，最明顯就是見了多大的官都敢開玩笑了。機關就像是武俠小說里那個神秘的洞穴，誤入其中尋名師訪高友，出來之后戰斗力便蹭蹭上漲， 狀態放松了，采訪自然也好做。好故事不是問出來的，是聊出來的，我見過不少干部本來聊得興起，看著我在采訪本上記錄便立刻停下，也見過有的人會點贊“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但是不能說”，讓人好生郁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機關里事多人雜，難免有微妙的點，在放松的狀態下抓住這些點，往往能成為時政新聞的亮點。

“五假干部”盧恩光被媒體曝光時，檔案造假一時成了熱門話題。但個人沒法見到的檔案，造假到底是在哪個環節鉆了空子，為什么有的造假過了那么多年才被發現，想要找到答案，肯定是要找組織人事部門來解答，但這種“打臉”的故事很少有人愿意出面講。幸運的是，我在經辦一項工作時認識了一名搞了幾十年檔案工作的前輩，在聊天的過程中得到了不少“爆料”，成為稿子重要的信息源之一。

在機關里，聽人發牢騷是樂趣，也是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那些工作中的困惑和不合理現象，是最真實的。了解這些，就能更深層次了解機關，了解行政體系，甚至有的人聽說我是記者，還主動來聊一些事。我這個媒體的記者，一不小心在體制內修煉了不少招數。

但“臥底”不是“內鬼”，行業操守和機關規矩都要遵守，在這里的最大收獲之一，是讓我學會了正確理解政治意識。作為時政新聞記者，關注的也是體制內的人和事，我們的讀者也大多來自這里，倒是希望多一些這樣的“臥底”來告訴我們真實的機關。